“没有啊。”她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就是觉得好久没见了,特别是听说你离婚以后还挺牵挂你的……”
“想看看我过得究竟有多惨吗?”
“老天,你可真误解了!我就是觉得好久没有见了……”她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说,“还有就是——去年我自己开了一间画廊。虽然规模不大,不过已经代理了好几个很棒的年轻艺术家,没准儿以后我们还能有机会合作呢。我一直都很想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
见他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她微微一笑:“还记得吗,当时我说过些年想自己开一间画廊,你还教育我不要好高骛远。在你心里,我大概就是一辈子在画廊里做前台小姐的命吧。”
“首先,恭喜你开了自己的画廊;其次,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了,好吧,也许说过,但我真的没有什么恶意,要是让你觉得不愉快,我向你道歉。”他顿了顿,“可是你那么想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他有点哭笑不得。
“不然呢?”她眨眨眼睛,“天哪!你该不会以为我现在对你还有意思吧?”她的声音很大,那两个坐在桌边聊天的女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呢?”他立即说。
可她仍旧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他窘迫至极,不知该如何化解这难堪的处境。
所幸这时正前方那扇门“砰”的一声敞开了。那个胖男孩从里面走出来。
“为什么还不能放烟火!”他用带哭腔的声音说。
“不是说了吗,要等十二点。现在还早呢。”他的那个保姆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他的羽绒服。
一个小姑娘也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像个幽灵似的悄悄站在胖男孩的身后。是刚才那个把水果塔塞在口袋里的女孩——现在口袋已经瘪了。
“可是别人家怎么都放了啊!”胖男孩跺着脚大喊,小眼睛一瞥,忽然发现了坐在沙发上的林沛。他抿起嘴,狠狠地瞪着他。保姆也通过他脚上的大嘴猴认出了他,连忙对男孩说:“走吧,你不是要出去看看吗?”她拉起男孩的一只胳膊,塞进羽绒服的袖子里。
“别跟着我!”男孩忽然转过头去,对着身后的小女孩大吼。
女孩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跟你说多少遍了,聋子吗!”男孩用力推了女孩一把。女孩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刚站稳,又立即挪着步子朝男孩靠拢过来。
“快给我回去!”男孩拽起她的一根麻花辫,拖着她朝那扇门里走。女孩就那么任他拖着,一声也不吭。她被用力推了进去,门重重地合上了。
男孩带着保姆气呼呼地走了。他们刚离开,女孩又从门里溜了出来。她的麻花辫松开了,一半头发披散着,外套也没有穿,就朝着他们走的方向跑去。
“这女孩是谁?”林沛问。
“宋 禹从 孤儿 院抱 回来 的小 孩, 刚出 生没 多久 就被 她妈 妈扔了。”颂夏放下盘子,“有烟吗?”
他拿出烟帮颂夏点上。她吸了一口:“已经六年了。当时菊芬还以为自己不能生了呢,他们想要个女孩,就去孤儿院领了一个。他们周围好多朋友都领养了,有钱人流行这个,谁没领养反倒显得自己不够高尚,就跟在慈善拍卖会上总得举个牌子、买件东西一样。”
“他们不喜欢她?”
“说是偷东西。总是把客厅罐子里的饼干和糖塞进自己兜里,藏到床底下。唉,又不是不给她吃,这个就是天性,没办法,像饿鬼附身似的。打她也不管用,记不住,也不知羞,整天疯疯癫癫没心没肺的,他们都怀疑她脑子有点问题。明年就该上学了,到现在字都不认得几个。而且两年前菊芬竟然又怀孕了,生下来真的是个女孩。现在这个女孩就更多余了。可是都长那么大了,送也送不走了,真是作孽啊。”
“那个胖孩子整天都那么欺负她吗?就没有人管管吗?”
“没准儿她挺喜欢呢,”颂夏耸耸肩膀,吐出一口烟,“不是跟你说了吗,她脑子不正常,可能有受虐倾向。”
林沛惊骇地看着她。现在他可以确定自己对她已经没有丝毫的欲望了。他唯一的愿望是她能快点从眼前消失。
此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她换了几个话题,但无论说什么,他都只是默默听着,不发表任何看法。她也感到没趣了,怏怏地站起来,说要去找另外一个朋友谈点事情。
颂夏离开后不久,那两个坐在桌边聊天的女人也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杯子里的酒已经又喝完了。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走,直到那个小女孩再次出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等她。她咻咻地喘着气从外面跑进来。看到他,她停了下来。他几乎有一种错觉,她好像也在找他。
她歪着头打量他,眼神坦澈,毫无羞怯。
他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微微上挑的眼睛。翻翘的嘴唇。像极了。
茵茵,他从脑海中翻找出这个名字。
那时候她才多大?二十二岁还不到吧。来北京没两年,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模特,很寂寞地美着。他喜欢折起她纤细的身体,握住她冰凉的脚踝。
问题出在她真的很爱他。他一直怀疑她是故意让自己怀孕的。她觉得这样他就会娶自己。可是怎么可能呢?那的确是很美妙的艳遇,他承认,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当时他的事业正值鼎盛时期,有很多出色的女人围在身边,随便选一个都比她更合适。
短暂而激烈的交往过后,是时候抽身了。他借口要在画室赶画,又拿出差当托词,近两个月没有和她见面。感情似乎顺利地冷却下来,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有一天她忽然来找他,说自己怀孕了。她恳求他别让她打掉这个孩子,甚至向他坦白自己几个月前刚堕过胎,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再做一次手术了。可是他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要让他连前面那个男人犯的过错一起承担?他当然没有那么说,但态度表现得很坚决。“现在是我事业最关键的时期”“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这样做对孩子也是不负责任的”,类似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说了很多,并劝她尽快去做手术——现在想来或许已经太迟了。她一直在拖延时间,天真地以为他总会改变主意。
他们因为这件事纠缠,又见了几次面,直到最后一次,他冷下脸来说了许多狠话——“我是绝对不可能娶你的”“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根本无法交流”“我已经不爱你了”。然后他给了她一笔钱。她走了,此后再也没找过他。他也没给她打过电话,因为害怕旧情复燃,又要纠缠。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他喝醉,误拨了她的电话,那个号码已经停机。他相信这一举动表明她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想再被他打扰。
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她有可能把那个孩子生了下来。因为草率、任性,或者无能为力,她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但她无法带着她走更远了,因为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她丢弃了她。这些他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
直到此刻。
他盯着那女孩。天鹅颈,细长的手和脚。一副天生的模特骨架。
“过来,到这儿来。”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女孩说。
女孩走过去,站在他的腿边。
“外面冷吗?”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冻得发红的鼻子。
她没有抗拒,反而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一下,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低下头,握住她冰凉的手。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琪琪。”
“琪琪。”他重复了一遍。
“嗯?”
“琪琪,外面的烟火好看吗?”
“好看。”她机械地回答。
“你喜欢看烟火是吗?”
“嗯。”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把他的手翻过来,用指尖戳着他的手心玩。她对他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好奇。莫名,是的,血缘是无法解释的东西。
她的身体轻轻地靠在他的腿上。他屏住呼吸,专注地感受着那小小的接触面,温暖得令人心碎。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她会立即和自己分开。他的腿开始发麻,正在失去知觉。
她自顾自玩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聊了,就把他的手放下了。
“你要不要看叔叔变魔术?”他担心她想走,立即说。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
他给她变了那个假装拔下自己的大拇指又接上去的魔术。他的动作不够快,看上去有点手忙脚乱。她很安静地看他表演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是没有看懂,还是觉得没意思。
他正思忖着还能做点什么来讨好她,忽然发现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桌子上盘子里的食物吸引去了——一个颂夏留下的水果塔。上面的草莓被吃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塔皮,覆着厚厚的卡仕达酱。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眼神越来越凶戾,转眼之间变身为一头野兽。就像先前那样,她飞快地伸过手去,一把把水果塔抓了过来,动作敏捷得像青蛙捕食昆虫。她看也没看它一眼,就放进了右边的口袋。随即,她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