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心如刀割,一遍遍在心里忏悔所犯的错,那些被他无视的伤害。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茵茵的情景。对她说出那些冷酷的话时,他们还在床上,刚刚做完爱。每一次见面他们都得做爱,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好像某种仪式,就连到最后见面商谈堕胎的事时也不例外。那时候做爱对她的身体或许会有危害,但是作为男人,他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并且因为明白他们的关系就要走到尽头,他极其贪婪地索要着她的身体。拼命地想着再也不能进入它了,再也不能了,满脑子都是摧毁它的念头,在猛烈到极限的交合中,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然后他平息下来,起身去洗澡。回来的时候他拿出准备好的钱,并对她讲了那些可怕的话。他讲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床边,没穿衣服,背对着他。她的脖子看上去异常细,让人产生一种要把它折断的冲动。
她整个人都那么纤细、那么脆弱,好像就是为了被人伤害而存在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意识到了自己带给她的伤害,然而他随即又觉得,这些伤害好像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加在她的身上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现在他相信一切都是报应。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他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那粒转折性的沙子刮进了他的眼睛里。灵感的消失。
命运急转直下。朋友的远离。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甚至包括颂夏的背叛,以及和荔欣荒唐至极的婚姻。
他甩开茵茵去奔更好的前途。结果茵茵没有了,更好的前途也没有了。到头来一场空,他变得一无所有。
不,他还有她。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还有她。他要把她带走。
他心里有个声音坚定地说,带她离开这儿。
既然此前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失去了她,现在他把她找回来了,就意味着和从前的生活和解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他凑近女孩,压低声音问她:“你看到过那种动物形状的烟火吗?”
她摇头。
“你想看吗?叔叔可以带你去。”
“好。”女孩用软软的声音回答,仍旧不带任何情绪。
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那是一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找到了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珍贵的东西。
他们离开了那个房间。穿过廊道,前面就是供应食物的大客厅了。
远远地就听到人声,很吵。明晃晃的亮光从门里溢出来。
他停住了脚步。
“听我说,”他俯下身看着女孩,“那个能看到动物形状烟火的地方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叔叔只能带你一个人去。要是我们遇到其他人,知道了我们要去哪里,都想跟我们一起去可就糟糕了,所以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
他观察着她脸上的反应,很担心自己说得太复杂了,她根本没有听懂。他又解释:“我们必须悄悄地溜出去……”
“车库。”她说。
他怔了一下,试着跟她确认:“你是说可以从车库出去吗?”
她点点头。
“太好了,你来带路好吗?”
正要朝走廊的另一头走的时候,给他拿拖鞋的马尾姑娘从那边迎面走过来。
他连忙低下头,摸着身上的各个口袋,假装在找打火机。
“你站在这儿干吗?”马尾姑娘对女孩说,“给我小心点,别再让我抓到你偷吃东西!”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进了大客厅。
他松了口气,把打火机放回口袋。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女孩正仰脸看着他。她的目光亮烈,让人无处躲藏。她一定看到了自己一脸恐慌的样子,想到这个他顿时感到很羞愧。她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令他很忐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是什么样的。他很担心她对他的好奇和信任会忽然消失。孩子都是这样的吧,容易喜新厌旧?他不太确定,他几乎没有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验。
“我们走吧。”女孩说,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他们来到廊道的另一头,从那里的楼梯走下去。墙上的壁灯拢着一小团橘色的光,木质台阶在脚下咯吱作响。她的手被他的汗水弄湿了,变得有点滑,他紧紧地抓着它,生怕它像条小鱼似的溜走。
“你肯定没见过那样的烟火。”他提高声音说,“它们到了天空上也不会消失,就浮在那里,有的是绿色的兔子,竖着两只长耳朵,有的是粉红色的大象,鼻子在喷水……”她看着他用一只手在空中比画着。
虽然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可是她的脚步加快了,似乎想要快一点看到。
“还有斑马和长颈鹿,在天空中走来走去,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到那儿……这样就能让更多的小朋友都看到它们了。”他说。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眼前好像出现幻觉了,看到她握着一束浅紫色的野花在山坡上奔跑。他已经不可遏抑地开始想象他们以后的生活。他想带她去一个远一点的小城,有干净的天空和甜的水。他早就应该离开北京了。一直没有那么做,与其说是不甘,不如说是不敢,不敢放弃这段经营得极为惨淡的生活。现在她给了他足够的勇气,让他去选择另外一种人生。不,他的事业并不会就此荒废。他有一种预感,他会重新找到绘画的乐趣和灵感。
女孩踮起脚尖,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把地下一层的灯打开了。
这里比上面冷很多。他才发觉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外套落在沙发上了,这时当然不可能再回去取了。不过想到要这样穿着单衣走在冰天雪地里,他反倒很兴奋。那与他此刻的心情正相称,一种疯狂的感觉。没错,他在做一件很疯狂的事:把她从这里偷走。
地下一层的天花板高阔,附庸风雅的主人把它建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图书馆。四面都是嵌进墙里的大书架,摆满了画册和文学名著。从空气里浓郁的尘霉味来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这幢房子的确是有荒弃的气息了。
书房的左手边有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
“在那里。”她说。
他拉开门上的锁,里面果然是车库。但是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觉异常的冷,如同冰窖一般。他拿出打火机,拢起火光朝里面张望。那里比想象的大,似乎能容下两辆车。可是现在堆满了纸箱和塑料编织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从垒得很高的纸箱中间望过去,车库的另一端有一扇铁质卷帘门,从那里就能出去了。可是那种电动门都是由遥控钥匙控制的,要是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
“我们肯定能出去的,别着急。”他转过头来对女孩说。女孩会知道钥匙在哪里吗?不,他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冒险。难道要撬开这扇门吗?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对女孩挤出一个微笑:“别担心,那些动物形状的烟火都还在呢,不会消失的……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熊。”她慢吞吞地回答。
“有啊,当然有了。那种胖胖的、肚子圆鼓鼓的,对吧?身上的毛是灰 色的 ,也 有白 的, 等会 儿你 就能 看到 它们 浮在 天空 中的 样子了……”他想到卷帘门跟前看一看。不过首先要搬开那些箱子。他几乎决定这么做了,可是这样空着手过去又有什么用呢?他至少需要有几件工具……这样大的一幢房子,去哪里找工具呢?
“见鬼,现在几点了?”他喃喃地说。零点的烟火一放完,人们就要陆续走了。宋禹一家不是也要回到城里的四合院吗,他们很快会发现她不见了。他像一只困兽似的走来走去,咻咻地喘着气。
女孩静静地站在那里,绞着自己的手指玩。他连继续给她讲故事的心情都没有了,疲倦地靠在门边,掏出了烟。他叼着烟,一下一下地摁着打火机的开关。在蹿起的火光里,他忽然看到在对面的墙上,靠近踢脚线的地方,有一个嵌进去的光滑的铁匣子。因为也是白色的,所以很难发现它的存在。他打开它,看到一排寻常的橘红色电闸门。与它们相隔一段距离,在最边上的位置,有一颗深蓝色的圆形按钮。就是它,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它能开启那扇电动门。可是万一不是呢?假如它控制着楼上某处的电源,一按下去那些灯都灭了,很快会有人赶到这里来,他们不就要被发现了吗?他盯着那颗按钮,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了。他伸出手指,按下了它。
卷帘门升了起来。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老天,我们能出去了!”他高兴地对着女孩大喊。
女孩看着他,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微弱的喜悦。
要不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必须快点出去,他真想把她拥进怀里,好好抱抱她。
“过来吧,亲爱的,我们走了。”他温柔地说。她向前走了几步,跟在他的身后。他拢起打火机的火光,朝车库深处走去。
他正在把面前的一只大箱子挪开,忽然听到“砰”的一声。背后的门合上了。随即是咯吱咯吱的轮轴响声,还没有等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卷帘门已经完全落到了地面。他感觉到风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