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会儿怎么开车送你?”
“我可以打车,或者等酒劲过了。”
“后半夜吗?”她笑起来。
“喝一点吧。”他哀求道。
周沫开了一瓶红酒,换了一张比较欢快的唱片。蒋原的酒量不好,很快有些醉了。
“离我近一点儿。”他把她拉过来,开始吻她。他们吻了整整一首歌。
“谢谢,”他说,“嗯,我得谢谢你,我来北京好几年了,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天。这儿很温暖,就像在家里,我可以把这里当成家吗?对不起,我可能有点一厢情愿了……”他低下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她有点无措,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这种感觉特别好,”他说,“你知道吗,特别好……”
喝了酒之后,蒋原睡得很沉。周沫躺在旁边,想了很多事。她想要是杜川知道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会是什么反应。又想要是以后都不再见面,蒋原会不会很难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可是没有多久,就被他摇醒了。
“快起来,”他说,“我带你去看我的画。”
“现在?”
“对,雪已经停了。”
“天还没亮呢。”
“白天画室归我室友。”
他把她拖起来,给她穿袜子。
“太疯狂了。”她摇头。
他们驾车开往他的住处。凌晨四点,街道上空无一人,大片完好的积雪望不到尽头。
一个画廊老板把存放雕塑的仓库转租给了他。他和另外一个朋友隔出两个小房间睡觉,剩下的作为他们的画室。画室晚上归他用,他画到快天亮,睡两三个小时爬起来去工作。
那里冷得像冰窖,大风摇撼着铁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七八个巨大的画框靠在墙边。在黑暗中,画布上浓稠的油彩像凝固的血。
他打开灯。
炸裂的坟冢。劈开的山丘。着火的河流。悬崖上倒挂的村庄。
她看到黑暗、愤怒和末日。这就是他眼睛里的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他会画一些轻盈和漂亮的东西。可她早就应该知道不是那样的,和他做爱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她走到墙边,仔细地看着画的局部。
“很震撼。”她轻声说。
“我跟你说过的,”他说,“我不是个小孩儿。”
“我没有那么以为。”
“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
“我相信。”她走过去抱住了他。这个野心勃勃的男孩让她觉得难过。她喜欢那些画,虽然它们超出了她的审美范畴。
“我们走吧,你一直在发抖呢。”蒋原说。
“实在太冷了。你是怎么在这里画画的?”
“哈哈,穿上军大衣,我有两件。也生炉子,烧麦秸秆的那种,但是这两天堵住了,还没有来得及通,烟太大,熏得眼睛疼。”
“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呢?”她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很蠢的问题。
他笑了笑:“我们走吧。”
外面的天空已经发白。仓库在郊外,周围一片荒寂。几公里以外,有一个新开通的地铁站。他说他每天骑自行车到那里,然后再换地铁。自行车总是被偷,现在已经是第五辆。
他摇了摇头:“干吗要跟你说这些呢?”
“你把这些画拿给杜川看了吗?”她问。
“他不会喜欢的。”
“为什么?”
“因为这些画没有他的‘痕迹’,”他说,“你不觉得他很喜欢影响别人吗?”
“我觉得你不应该放过任何机会。”
“我参加了一个新人奖评选,要是得奖了就请你吃饭。”
“那我现在就开始想去吃什么。”
“别抱什么希望,看看吧。”
他们在一家茶餐厅吃了早饭。临走之前,他问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她显得有点敷衍,说再打电话联系。他想吻她,被她推开了。“公共场合别这样。”她说。但他还是飞快地伸过头来吻了她一下:“我想快点见到你。”他穿起大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透过玻璃窗看着他穿过马路。他需要一件新大衣,身上的那件起了很多毛球,也不够暖和。但她立即打消了给他买衣服的念头。算起来他们一起度过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她很久没有和一个人一起待那么久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周沫没有和蒋原见面。她把每天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上瑜伽课,学法语,去看西班牙电影周的影片。蒋原发来短信,她也会跟他说说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用短信聊天,谈论最近好看的电影、猫的肥胖症,以及杜川的新女友。蒋原告诉她,杜川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他最近在和一个二十出头的模特交往。他们聊各种琐碎的事,像最亲密的朋友,可是每当蒋原问哪天见面,她又会说太忙没时间。
“猜猜我今天做了什么?我把我表妹的婚礼搅砸了……”顾晨在电话里叫嚷着,她不得不把听筒拿得远一些,“这一点也不能怪我,谁让他们准备了那么多酒!而且那个主持人真的很蠢,在那里大谈真爱啊、灵魂伴侣啊……哈哈,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跑上去抢了话筒,然后我说,我来给你们讲讲什么是真爱吧,我的真爱为了我和老婆离婚了,可是他娶的那个人不是我,哈哈哈,太好笑了是不是……”
周沫想挂断电话,又担心这样做,顾晨就不再打来了,然后去找别人倾诉。那些人会开导她,把她从这个深渊里拉出来。她不能允许他们那么做。她必须亲自照看顾晨,确保她乖乖地待在这份痛苦里。
三十一号那一天,蒋原约她一起庆祝跨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下午宋莲照例打来电话约她出门,她提议他们到她家来吃饭。
已经很久没有在家请人吃饭了。从前有一阵子,庄赫常带同事来家里。她热衷于钻研菜谱,尝试各种新菜。但那些同事都很无趣,在饭桌上谈论的永远是房产、股票和移民。她在一旁郁郁寡欢地听着,觉得实在辜负了面前这些食物。后来,她就没有兴趣再做菜了,庄赫和同事要聚会的时候,她总是建议他们去外面吃。
她做了柚子沙拉、烤鸡和西班牙海鲜饭。秦宇带了一瓶饭后甜酒。食物很受欢迎,全都被吃光了。她的胃口也好得惊人。
“我说什么来着,”宋莲说,“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留在旧的一年里,新的一年一切重新开始吧,来,干杯!”
手机响了起来,是蒋原。她离开座位,走到厨房接电话。
“新年快乐!”蒋原大声说,“你好吗?”
“挺好。你喝酒了?”
“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别上来,”她脱口而出,“我的朋友在。”
他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就是想问候你一声。好了,快去忙吧。”他挂断了电话。
她端着中午烤的芝士蛋糕回到客厅。
“哇,甜点来了。”宋莲拍手。
她坐下来,看着宋莲把蛋糕切成小块。她意识到宋莲正看着自己。
“啊,对不起,我去拿叉子。”她站了起来。
秦宇给每个人倒上甜酒。
“这个酒庄每年只产一千瓶,我觉得不比贵腐差。”
“只有你才信卖酒的人说的鬼话。”宋莲说。
“他是我的朋友。”
“那他也是个卖酒的。”
手机又响了。她从座位上弹起来,冲进厨房。
“抱歉,还是我。”蒋原说。
她握着听筒,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他说,“可是我错了。你是个虚伪的人,不遵从自己的内心。你害怕和我在一起会被你的朋友笑话,对吧?”他吐字不清,声音忽大忽小,好像喝了很多酒,正在大风里走。
“不是这样的。”她说。
“承认喜欢我让你感到羞耻对吗?”
“不,不是。我只是——”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没错,我想要一个像你家那样温暖的家,想要你的帮助和支持。
但这些的前提是我喜欢你。向喜欢的人索取没什么可耻。我也会把我得到的一切都献给你。我的每一幅画都是献给你的。我的成功也是属于你的。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可是我想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好吧,”他的声音苦涩,“我明白了。对不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他挂断了电话。
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宋莲和秦宇正在各自看手机。
“蛋糕怎么样?”她问。
“很棒,再多冻一会儿会更好。”宋莲说。
“是吗,我尝尝。”
她用叉子一点点吃着面前的蛋糕。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
“怎么了这是?”宋莲摇摇她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