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她吸了两下鼻子,给了宋莲一个难看的笑容。
“谁的电话?”宋莲问。
“你知道吗,我已经不爱庄赫了,”周沫说,“有一阵子一想到他就觉得厌恶,恨不得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我真的很怀念刚毕业那会儿,我们在郊外租了个公寓,房顶漏雨,浴室的地上没有下水槽,我生日那天,我们在浴缸里喝醉了,水漫出来把整个走廊都淹了,木头地板全泡烂了,保险公司让我们赔八千美金。八千美金,什么概念?当时觉得一辈子都还不完。我们还没找到工作,就欠了一屁股债,前途一片黯淡,什么都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会在一起,一起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她揩掉脸颊上的泪,“我总觉得那才是爱情,毫无杂质的爱情……”
“亲爱的,你真是天真得像个高中女生。”宋莲说,“哪有什么毫无杂质的爱情呢?”
“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地说。
“你要是问我,我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一起做很多事。”秦宇悄悄地望了宋莲一眼。
“嗯,是一种陪伴。”宋莲也看着他。
“反正我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是吧?”周沫凄然一笑。
元旦之后的第三天,杜川打来电话,说周日打算在新建好的工作室举行一个派对,请她一定来玩。
这个邀请是一种天意,她想,她就知道她和蒋原不可能从此断了联系。但她没有告诉蒋原,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她绕路去买了一捧花,到杜川那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穿过空阔的庭院,循着人声走到餐厅,铺着白色台布的长条桌两边已经坐满了客人。她没想到这么正式,蒋原大概不会在。她有点失望地脱掉外套,坐了下来。杜川向她逐个介绍那些客人,有商人,也有教授。他指着身旁的那个女孩说:“小爽,我女朋友。”
周沫笑了一下。她想到在离婚之前,庄赫大概也是这样坦坦荡荡地向他朋友介绍顾晨的。
有个年轻的男孩走过来给她倒酒。她拿起酒杯,正要和旁边的人碰杯,就看到蒋原从一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托着两只碟子,上面好像是鹅肝。
他神情严肃,像没看到她一样,快步走到桌边,把碟子放在了客人的面前。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第二次端着碟子从里面走出来。
“工作室还没弄好,大家将就一下,主要是这个法国大厨正好在北京,想专门请他来一趟可不容易。”杜川说。
蒋原面无表情地朝这边走来。周沫低下了头。她真的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出现。可她以为助手是做什么的呢?其实她问过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什么都做。
他把碟子放在她的面前,虽然动作很轻,但她能感觉到他是气呼呼的。她想用手臂碰碰他,给他一点安慰。可是他一下也不停留,立刻转身走了。
她没心情吃东西,碟子里的食物一点也没碰。上主菜前,他过来把它收走了,也没问她还要不要吃。旁边的男人转过头来和她讲话,她只能报以空洞的微笑,眼睛的余光始终在跟随蒋原移动。
甜点上来之后,蒋原走进厨房没有再出来。她把那块熔岩蛋糕戳了很多小洞,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她唐突地闯进了厨房。法国大厨正和先前那个倒酒的男孩用简单的英语聊天。蒋原不在。她退出来,推开门走到户外。大玻璃窗里的灯光照着外面,使院子里看起来很亮。
蒋原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紫藤下面抽烟。
她停在离他还有几米远的地方。
“你 是特 意来 看看 我这 个服 务生 当得 怎么 样的 ,对 吧? ”蒋 原说,“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走了。”
“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安排。”她说。
“现在你知道了。”蒋原丢掉烟,朝院子的另一边走去。她跟在他的后面。
“别跟着我。”他恶狠狠地说。
他快步走向院子另一头,倚在墙上又点了一支烟。她跟了过去。
“进去吧,你。”他把一口烟喷在她的脸上。她抬起手去摸他的脸,被他甩开了。她又伸出手,再次被他打落。他突然把她按在墙上,“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他也看着她,然后勾住她的头,拉向自己,开始用力地吻她。
“想我吗?”他用嘴唇碰着她的耳垂。
他拉起她冻僵的手,带着她爬上墙角的楼梯,来到楼顶的平台。
他脱下身上的夹克,让她躺在上面。不知道为什么,在冷得快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她好像完全打开了自己。抵达高潮的一刻,她看到一颗很亮的星从云层中显露出来。然后她意识到这是在天台上。她一直想要的天台。
周沫决定试一试。试着和蒋原在一起。她拥有的不多,不过要是能帮到他,她会很乐意去做。也许最后他还是要离开她,但她现在不愿意去想。她只想享受眼前的欢乐。第二天下午,她给蒋原打去电话:“你在干什么?”
“在机场接客人。”他说,“飞机晚点,我绕着航站楼兜圈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用完那批麦秸秆别再买了。”
“嗯?”
“不是说喜欢我家吗?搬过来吧。”
“噢——”他说,“是看我当服务员当得不错,打算给我一份兼职?”
“对,但是每个星期都得给猫洗澡。”
“好的,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周末之前到岗,不然我找别人了。”
“没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我能问问那个别人是谁吗?”
晚上顾晨来电话的时候,周沫没有接。电话机上的红灯不死心地闪着,最后熄灭了。她坐在黑暗里,一直盯着它。顾晨今晚肯定不好过,但终归会有这么一天,她们要各走各的路。人生长着呢,总还是要振作起来。恋爱好像使她善良起来,终于能够宽恕那个早已不是她情敌的女人。她做了一个决定。决定释放被囚禁的顾晨。
清晨时分,她给顾晨发了一条短信。写上了庄赫的住址。
星期六下午,蒋原带着五六个纸箱搬过来。在那之前的几天里,她重新布置了家,找物业的工人挪走家具,把一间屋子腾出来给他做小画室。当然,他还需要一间更大的,有个朋友推荐了一处地方,她打算下周和他去看看。但小画室还是需要的,可以画画草稿,查些资料。这样有时他可以在家工作,能吃上她刚烧出来的菜。
蒋原一来,她就拉着他去看那间屋子。她把它布置得很漂亮,摆了他喜欢的古董书柜,窗边是一张柯布西埃的躺椅,新买的,可以晒着太阳打个盹。还有一张敦实的长条桌,花瓶里插着早晨买来的龙胆。蒋原抱住她,很久都说不出话。
天黑之前,他们牵着手去了附近的菜市场。蒋原挑了一条鲈鱼,买了排骨、莲藕和小圆蘑菇,要给她做一顿饭。
“我能做点什么?”她站在厨房门口问。
“摆一下筷子?”
她找出两支蜡烛,铺好餐布,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木头。时间还充裕,她对着镜子抹了一点口红。目光掠过角落里的一瓶指甲油,很久以前买的,总想着有什么事的时候用一下。她坐在沙发上涂起来。印象中是暗橘色,没想到那么鲜艳。
电话响了。她支棱着手指捏起手机。是庄赫的哥哥庄显,听筒离耳朵有点远,声音特别细小,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但她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庄赫死了,早上的事。有人看到顾晨一早去了他住的小区,在他的车旁等他。地库的监控录像显示,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顾晨打了庄赫两个耳光。庄赫想开车走的时候,她强行拉开车门,跳了上去。二十分钟以后,那辆车冲出护栏,掉下了高架桥。
事故多半是由于两人在车上争执所致,但也有可能是顾晨一心求死,警察在她的公寓里发现了几瓶安眠药。
“殡仪馆定了我告诉你。”庄显没挂电话,隔了一会说,“我早就让他离顾晨远点,那个女的就是个疯子。”
她挂了电话,低头看到红色的指甲,吓了一跳。像血,她摸了摸,还没有干。她拼命地抹去它们,弄得手上、衣服上都是。然后她安静下来。有一种疼痛的感觉从身体很深的地方升起。很多往日的画面在眼前晃过,越来越快,她不停地出汗,头疼得就要裂开了。
等她有知觉的时候,发觉蒋原正抱着自己。她还坐在沙发上,但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好像已经是深夜。她告诉他庄赫死了,早上的事。然后她说起顾晨,说起她们的电话。她不停地说,越说嘴唇越抖,说出的每个字都碎了。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墙上的照片。镜框好像有一点歪了。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要重新挂一下。然后她意识到,明天自己可能会失去这套房子。失去那些她曾认为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的东西。失去她认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