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琤又取了两块点心和一杯咖啡。水果塔的味道不错,淋着糖浆的草莓令人觉得幸福。远处有一道寒森森的目光射过来,恨不得要把她手中的碟子打翻。她抬起头,陈彬正看着自己。
她把剩下的水果塔塞进嘴里,扔掉纸杯和碟子,朝着夏晖走过去。她没有走到他跟前,而是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停下,等着他发现自己。他的目光掠过又折回,落定在她身上,脸上露出惊喜。
“你好像瘦了一点。”他看着她走过来,微笑着说。杨太太回头看到是她,一脸纳罕:“你们早就认识?”
“昨天才第一次见面。”
杨太太微张着嘴,神色讶异。程琤连忙岔开话题:“演讲还顺利吗?”
“非常精彩。就是太短了,我们都想听你再多说点呢。”杨太太笑着对他说。
夏晖笑了笑,转头看着程琤:“昨天你真应该跟我们一块儿去,那个酒吧太棒了。”
程琤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空气在他们中间凝结。过了一会儿,杨太太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走的时候,轻蔑地看了程琤一眼。
程琤问夏晖:“我打搅你们说话了吧?”
“当然没有。你解救了我。你看不出来吗?”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应对自如。”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变成那样。”
“为什么?”
“作家一定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不适应才会写作,如果他对一切都很适应,那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作家都很任性,是不是?”
“这不算是任性。”
“那突然取消采访和拒绝参加晚宴算不算呢?”
“哦,在这儿等着呢。”他笑起来,“我都忘了你是在这里工作的了。”
“我只是觉得你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参加一下呢?”
“说实话,这种规格的文学节,我现在都拒绝,这次不过是顺便来见见老朋友。”他捏扁手中的空纸杯,走过去扔掉,“明天晚上还要飞巴黎,我的法文版刚出来,好几个重要报纸要做采访。”他鼓起腮帮,吐了一口气,“我想给自己放半天假,不知程小姐能否批准?”
“我哪里有批准的权力啊?”她笑着说。
“但我不想让你为难。”他收住笑,诚恳地看着她。
“不会。我不过是负责一些会务的杂事。”她说。
工作人员走出来,宣布下半场的会议要开始了,请大家回到会场。夏晖看着人们陆续走进去,转过头来对她说:“好吧,我要走了。”
“现在吗?现在就要走了吗?”
“对,趁着他们没有派另外一个说客来,偷偷地走掉。”
“我不是说客。”她小声嘟囔。
“好吧,你不是。”他穿上大衣,将滑下来的围巾搭上肩膀。他没有立刻走,还站在原地。她低着头,挪动着脚,把它们移进方形瓷砖的边框里。
“这份差事对你重要吗?”他把双手抄在口袋里。
“嗯?”她怔了一下,摇摇头,“我只是临时来帮忙的。”
“真的?”
“嗯。”
“那不如和我一起走吧?”
“去哪里?”她抬起眼睛。
“我来想想看,”他说,“去拿外套吧,我在大门口等你。”
璐璐死后,她请了长假,然后辞掉了社区图书馆的工作。她从前对于记忆数字颇为擅长,能背出书脊上长长的编号。但是璐璐死后,她忽然什么都记不住了,看到长串的数字就很烦躁。
她仍住在那套公寓里。和房东说好会住到月底,走时会把房子打扫干净。小松怎么劝也没用,她说只想一个人待着,慢慢整理东西。
房东已经把招租启事贴出去,不断有人来看房子,他们没有看报纸,也没有遇到隔壁的新加坡女孩,所以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他们只是看到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璐璐的宝丽来相片。
“她回国了。”她解释道。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璐璐可能真的回去了。客死他乡,或许是离开他乡的一种方式。
陈彬来的时候,她还以为又是看房子的人,但他说他找璐璐,电话打不通,就过来看看。陈彬所在的那个华人协会,负责筹办一些和中国有关的会议和展览。最近在策划一个华语文学节,璐璐曾答应他去帮忙。
“璐璐好像很少参加这种活动啊。”程琤说。璐璐一向瞧不起任何和华人沾边的活动,觉得它们庸俗、腐朽。
“没错,不过这次文学节邀请了很多著名作家,”陈彬说,“还有夏晖。你大概不了解璐璐,她可是个文学青年,夏晖所有的书都读过,她说这次一定要让他给签个名。”
“我听她说起过。”程琤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真不敢相信,她这个人已经不在了……”陈彬的眼眶红了。程琤忽然有种直觉:璐璐一定和他睡过。他们沉默地坐着,凭吊了一会儿逝者,临走的时候,陈彬问她愿不愿意代替璐璐去帮忙。
“有报酬的,虽然不是很多。”
程琤答应了。
小松坚决反对,他认定和璐璐有关的一切都很危险。
“我只是想多见见人。”她无法告诉他,璐璐死后她有多么孤独。
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会场。她担心有人追出来,走得很快,他跟在后面。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也很少有车经过。扫起来的积雪堆在马路沿,像堆了一半的雪人。两棵被丢弃的圣诞树,横在垃圾箱的旁边。她很少来曼哈顿上东一带,这里的街道很陌生,有一种奇怪的清冷,如同舞台上的布景。她听着身后跟随的脚步声,觉得好像是在一部电影里。
他们过了路口,走到中央公园。大片的积雪很完整。靴子踏在上面,扬起厚厚的雪粉。被惊动的松鼠蹿到树上,站在枝头上看着他们。
“嘿,可以停下了吗?”他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喊。
她停下来,回过头去看,他已经在几十米之外了。
“跑那么快,简直像两个逃犯!”他快步走上来。
“没错,我们就是在越狱啊。”
“你为什么那么兴奋呢,越狱的愿望好像比我还迫切。”
“哪有的事?”她拉起衣领,扣上外套最上面的扣子,“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可以吗?”
“那就还得继续走,前面才有咖啡馆。”
接近中午的时间,咖啡馆里没有什么人,一个很老的男人坐在角落里读《纽约时报》。点单的时候,他让她替自己决定。梳着马尾的女侍应很快把喝的送了上来,她的咖啡,他的英国茶。
“我想起小时候逃学的事。”她撕开糖包,往咖啡里倒了一半。
“你还会逃学吗?我以为你一直是乖学生。”
“其实只有那么一两回。”
“为了什么事?”
“什么也不为。当时班上有两个经常逃学的学生。我很好奇我们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他们都在外面做什么,有一天就跟着他们一起跑出来了。”
“结果呢,你们做了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有做,我想不起来了,就只记得那么跑出来。”
他笑起来:“所以今天也是一样?我就好比那个经常逃学的学生?”
“啊,我没这个意思,”她看看他,试探着问,“你是吗?”
“是啊,我小学二年级就开始逃课啦,”看到她一脸惊讶,他会心一笑,“那时候停课闹‘革命’,想上课也没得上。”
“那是哪一年啊?”
“1966年。全中国都逃学了。”
“真的很难想象,听上去总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人。”他说。
“唉,好吧。”她拿起杯子,发现咖啡已经喝完了。角落里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整个咖啡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一时有些恍惚。
“现在我们去哪里呢?”她问。
“你不想待在这儿了吗?”他在浓密的阳光里眯起眼睛。
“也没有啊。”她说。她只是觉得应该去个什么地方,才不算浪费了这个下午的时光。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向后倚靠在椅背上。
“不是说你来想吗?”
“嗯,可这儿我一点都不熟,以前每次来都有朋友带着。”
“不然去拜访你的朋友?”
“哪个朋友?”
“随便哪个,你不是说有很多朋友在这里吗,汉学家、出版人、大学教授……你去见他们就是了,不用管我,我可以在旁边坐着,那样挺好的,我喜欢听有意思的人说话。”
“他们都很没意思。”
“怎么会呢?”
“真的,和文学节上的人一样没意思,我们不是刚逃离出来吗?”
“可他们是你的朋友,待在一起应该会自在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