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悠也笑了,“那你得去问他。”
“只怕到了地下,他也不会正眼看我。”谢淑女眸色复杂,“他在这里静养,半数嫔妃想见他,都不能如愿。我与那些人一样,一颗心挂在他身上,可又得到了什么?
“有人得到了孩子,有人得到了位分,可谁得到过他半分宠爱?
“他被你毁了,离了昭阳宫,待人无半分真心。”
“这话说的倒是有趣。”贺兰悠不以为意,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太掉价,她只是淡淡反问,“你被谁毁了一辈子?是哀家、先帝,还是你自己?”
谢淑女愣住,怔忡片刻,吃力地起身行礼,“叨扰太后娘娘了,嫔妾告退。”
“天寒路滑,当心脚下。”
谢淑女脚步迟缓地走在路上。
过来这一趟,只是因为不甘心。
先帝离世之后,她病痛不断,昭阳宫又免了所有嫔妃的请安,是以,她已有一年没见过贺兰悠。
她想着,先帝那样的人,没有女子能不深爱,他不在了,贺兰悠一定也是深受打击,容颜逐日苍老。
可实情却是,贺兰悠仍旧艳光四射,美得惊心动魄。
贺兰悠是个没心肝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令她哀伤憔悴。
这就是谢淑女走这一趟所得。
再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
过了些日子,谢淑女病故。她位分太低,谢家又早已覆灭,人没了也就没了,当日便移出宫去,以淑女位分下葬。
有人瞧着不免唏嘘:谢淑女也曾高居德妃之位,那是她最风光的日子,可当时的她并不知晓。她一定做梦也不曾想过,一朝落魄之后,至死也不得翻身。
贺兰悠对这些并不关情,让自己静下心来,斟酌萧浔究竟在何处。
她要是想不出,或者想错了,是不是余生再不能相见?
他不是要编纂一些书籍广为刊印么,难道只是应付萧灼的随口一说?
贺兰悠开始梳理,自己与萧浔过往中的点点滴滴。
得出答案,倒也没用多久。
过了冬至,真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贺行川、贺临进宫时都让兰悠少出去闲逛,虽说她早已大好,可比起中毒之前差了太多,容易染上风寒。
贺兰悠从善如流,常日留在宫中,随意走走。
嫔妃所出的八个孩子,她都让自己的一双儿女善待。
那男子已经不在了,有所出的嫔妃又全无争斗的本钱和底气,孩子们便只需图一份和睦相处,若能手足情深,来日成为云珩的助力是最好。
龙凤胎原本有些介意那些弟弟妹妹的出身,但父皇离世之后,便没了芥蒂,得空便带着这个玩儿,对着那个哄,弟弟妹妹都特别喜欢他们。
是因此,贺兰悠逐步认清了每一个孩子,可也仅此而已,愿意哄着抱着的,仍只有丽贤太妃养在名下的公主、李僖太嫔生的皇子。这是前缘累积的结果。
僖太嫔与吴太嫔其实早该晋位,奈何萧灼在的时候根本记不起这一茬,晋位也总需要个由头,贺兰悠跟云珩提过,让他出孝期后把这事儿办了,毕竟是首辅次辅的女儿,两位阁老当差又是尽心尽责,于公于私都该给人家添一份体面。云珩说他想过了,也准备好了由头,来日一定办妥。
这日下起了大雪,贺兰悠窝在软塌临窗的位置赏雪,手中有酒。
萧云珩快步进门来,解下大氅,脱掉靴子,挤到母亲身侧,先凑近酒杯,皱着小鼻子闻了闻味道。
贺兰悠拍他一下,又将盖着的毯子分给他一半,“今日清闲?”
“嗯。”萧云珩从星玉手里接过帕子,擦净手,将矮几上的几盘点心挪到自己跟前,“首辅次辅和陈先生、张先生又夸我了。娘,我给夸晕了,您赶紧泼几盆冷水。”
贺兰悠轻笑,抚了抚他的小脑瓜,“你和姐姐的确比同龄人出色太多,几位先生自然会经常夸赞。你又没忘乎所以,我为什么要做讨嫌的事儿?”
“娘最好了。”萧云珩蹭了蹭她的肩,拿起点心来吃,一面吃一面说,“原本要练骑射,下雪了没法子,我就来您这儿蹭吃的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同样的点心,这边的最好吃。”
“别找辙了,正是长身体能吃的年岁,谁会笑话你不成?”贺兰悠拍拍儿子的小肩膀,端起酒杯,喝一口酒。
萧云珩眯了星眸笑,“娘,您说实话,同是这个年龄,我和姐姐比您差多少?”
“并不比我差。你们秉承了我和你父皇的长处,头脑亦是。”
“真的吗?”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如今你们差的只是为人处世的经验,这是谁都给不了的,需得你们自己处处上心。”
“嗯!我和姐姐晓得。”
贺兰悠又喝了一口酒,忽地转头看住儿子,“萧云珩,你怎么不跟我吵架了?”
萧云珩一愣,随后好一通嘻嘻哈哈,“您明年不是得出门嘛,那个性子,大概出去就舍不得回来,我怎么敢惹您不高兴?一出去大半年,我和姐姐可怎么过?”
“小兔崽子。”贺兰悠揽了揽他,“来回最多三两个月,再久我就受不了。”
“那我就放心啦。”
贺兰悠转头望向窗外,见飞雪之中,披着素面大氅的女儿走来,怀里一只雪白的猫,身边跟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笑着叹气,“咱们的大公主,生怕昭阳宫里太清净,猫猫狗狗养了一堆。”
“没法子,我们想养小老虎,您说要等大一些、身手再好一些,姐姐只好养猫狗,不都说猫是老虎的师父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贺兰悠笑起来。
说话间,萧策进门来,活泼泼地笑着,把猫放到榻上,继而与之前的云珩一样,蹭到母亲身边,先用凉凉的小脸儿贴了贴母亲的面颊,“下雪了呢,娘亲也不去看我。”
“你就在我宫里,我干嘛总往你那边跑?”贺兰悠转手取过自己的斗篷,给女儿盖在膝上。明知道孩子习武,不怕冷也不怕热,下意识的举动却改不掉。
白猫呼噜呼噜地拱到萧策膝上,又用小爪子掀斗篷。
“你一来我这儿就乱套,弄的哪儿都是猫毛狗毛。”贺兰悠跟她爹一样,数落的话一句不少说,纵容的事儿一件不少做。
萧策浑不在意,笑容愈发甜美。
就这样,姐弟两个逗留到夜间,一起用过晚膳,萧策留下来和母亲一起睡,云珩不大情愿地回了两仪殿。都是做皇帝的人了,不能总赖在母亲跟前。
时光便在这般温馨静好之中,无声流逝到春节。
过年期间,仍是不闻丝竹声,一切从简。
过完正月,贺兰悠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在她离开几日后,萧云珩才放出消息:太后凤体欠安,到行宫静养一阵。
至于是哪所行宫,要静养多久,一概无可奉告。
-
贺兰悠的目的地是南方一座高山。
十一二岁的时候,她随父到南边征战,萧浔也在军中。
战事过后,她要帮军医多备些珍奇的药草,到山中寻找,萧浔一路相随。
彼时的少年郎,是她眼中最有征战天赋的皇子,亦是与自己合伙发大财的至交。
萧浔在沙场上是骇人的虎慑人的狼,私下里则是安安静静沉默寡言。
那次出行,他们在高山中发现了温泉,俱是惊喜不已。
再看周遭景致,瞬间生出由衷的憧憬。
“等到天下再无战事,我要来这里定居。”她说。
少言的萧浔难得的话多起来,“你抢先说了,那我只能要求与你比邻而居,如何?”
“好啊。”贺兰悠用力点头,“我们一起把这儿打造成桃花源。”
“一言为定?”
“击掌为约。”
两人当真击掌约定,随后命随从将采集到的药草送到军中,他们则留在山中,将地形摸清楚,画出地形图,又对着图畅想:在这里建宅院,在那里弄个果园,还要有菜园、花园……
下山的路上,两人开始给对方泼冷水。
萧浔说你要是嫁了人,就不能过来隐居,那这里就是我的了。
贺兰悠则说你可是皇子,还是有望争储之人,比我不能来的可能更大。
萧浔就说,能不能来先放一边,等银钱攒够了,便拨出人手前来打理,总有再来之日。
这事情过去之后,贺兰悠很快将那份憧憬抛诸脑后,应对身边杂七杂八的事宜,在忙碌中长大,与萧灼生情、成婚……
一转眼,十多年已经过去。
要在回想这些时,贺兰悠才惊觉,萧浔已经陪伴自己那么久,陪伴的过程中,又有着诸多常人难有的默默付出、守护。
他对她的爱,更像是一份偿还不清的债。
如今他必然在那里,建造了少年时意念中的桃花源,但人是否康健,究竟是何情形,无人知晓。
-
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