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燕王萧浔的别业,历时数年建成。
书房格外宽敞,偌大的书架书柜贴墙而立,居中是低矮又格外宽大的八仙桌,散放着坐垫,西北角一张架子床。
睡梦中的萧浔忽然醒来,侧耳聆听,眉心微动。
他坐起来,晃一晃颈子的工夫,眼中睡意全消。
离京后他便来了此处,住下没几日便出门,采摘一株灵芝时不走运,被毒蛇伤及。
这不是第一次,只是这一次比较严重,不得不卧床静养许久。
心腹全在山下,他都给了妥善的安置,让他们无大事不可上来。
萧灼的死自然是大事,他当即获悉,倒也不是不能回京,却没那个必要。
人在时都无手足情分,人走了,何必做那些虚文。
他知道萧灼恨他,正如他恨萧灼。
萧灼恨他明目张胆地觊觎兰悠多年,他恨萧灼辜负了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算着萧灼入皇陵之后,萧浔与各方人手频繁地书信往来,令他们转头效忠新皇,保证他们会一如既往地度日。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言。这是他与兰悠的默契,根本不需言说,她便知晓该如何行事。
他不曾给兰悠写过哪怕一封信。完全没必要。
她再无内忧外患,他不论对她说什么,于她都是负担。那兔崽子受不了欠账的滋味,他又不是不清楚。
她若想知道他在何处,细思便有结果;她若想知道他现状,派亲信过来即可。
此刻,他察觉到有人进山,正趋近这里。
许是她按捺不住好奇,派人前来了吧?
萧浔穿戴整齐,唇角噙着浅笑,步出书房,到耳房洗漱,出门时一名哑奴上前来,捧着一碗汤药。
萧浔将汤药一口气喝尽,放回托盘。
哑奴打手语告诉他:有人进山了,是陌生人。
萧浔颔首,举步向外面走去。她的亲信他都熟识,该去迎一迎。
另一名哑奴追上来,递给他一件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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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悠牵着马,慢慢走在山路上。
当真是人困马乏。
她是循着最早的记忆独自上山,山路大半极为陡峭,马儿根本不能驮着人前行,她也本就没那打算,不过是让马儿作伴罢了。独自赶路可以施展绝学,却太寂寞,难以承受激荡在心头的种种猜测。
遥遥望见高墙环绕的大宅、一栋栋小楼,贺兰悠睁大眼睛,噙着笑意抚着马儿的背,“你看,梦是可以成真的。”
马儿哪里听得懂,只是用脑袋蹭一蹭她的肩。
有希望了,此行也有了格外真实的感觉,贺兰悠步调略略加快。
高大男子的身影入目的时候,贺兰悠停下脚步,一时间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这一路,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已经因为离开京城,换了活法,变成另一种人。
可他仍旧是一身的清冷寂寥,仍旧是那个沉静安然的男子。与她四目相对时,他微微一笑,仿佛从未分别,仿佛此间是他的燕王府,与她只是不期而遇。
她吁出一口气,撇下缰绳,快步走向他。
马儿溜溜达达地跟着她。
待人走到近前,萧浔望向她身后,“自己来的?”
“嗯。”
“你自己来的?”萧浔蹙眉强调了一遍,“随从被你扔哪儿了?”
“在山下找了妥当的地方,让他们歇一歇。连日赶路,都累得不轻。”贺兰悠解释完,对他盈盈一笑,“我自己来找你,不可以么?”
萧浔对她末一句的动容只有片刻,脸黑黑的,“这样的高山,你怎么能自己上来?整夜都在摸黑赶路?”
“……又没野兽,有也是你养的。”她说。
萧浔盯了她一会儿,“来找我?”
贺兰悠眼波无辜明澈,比之从前,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点星火,那是对在意珍视的男子才会有的,“对,来找你,这儿难道没我一半么?”
萧浔笑开来。
下一刻,他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真该事先告诉我一声。万一出了闪失,我可怎么活?”情之所至,极之自然。
贺兰悠任自己到了他怀中。
没错,她是来找他的,亦是来陪他一段岁月。
一年来的提心吊胆、路上的疲惫煎熬,都需要他怀抱的温暖来化解。
“我这条命,原本只剩了几中之一,是你和叶天师苦心孤诣救了回来,就算因为你出点事,也是应当的。”她柔声说。
萧浔放开她,将斗篷解下来给她罩上,“不说那些没用的,先进去好生歇息。”
“嗯。”
进到宅院,贺兰悠强打着精神洗漱了一下,用了一盏羹汤,便一头扎到书房里的架子床上,沉沉入睡。
萧浔将她挂在马鞍上的行囊解下,亲自将这匹到了陌生之地也怡然自得的宝马安置好。
进到书房,一眼就看到沉睡着的兰悠。
也不知她是怎么个赶路的法子,分明是累狠了,小脸儿苍白,眉宇间透着疲惫,唇角却噙着一丝笑。
她连被子都没盖好。
萧浔放轻脚步走过去,给她盖好锦被,实在不放心,用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把了把脉。
贺兰悠察觉,只是睁开眼睛,没好气地咕哝一句,转头继续睡。
萧浔无声地笑。
这样很好,她对他一丝戒备也无。
贺兰悠一觉睡到夜间。
睁开眼睛时,室内掌了灯。
灯光影里,男子盘膝坐在矮八仙桌前,面前堆着诸多书籍,落笔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
这男子奇得很,不论身在沙场、王府、皇宫还是这间书房,都让人觉得,他就应该在这里,应该是这样。
“醒了?”萧浔眉眼不抬,却已察觉。
“嗯。”贺兰悠想起身,懒得动,“你过来。”
“等会儿。”写的东西告一段落,萧浔才起身,转到床前,“这儿有几个女仆,给你收拾好了后面的小楼,到那边你再好生洗漱,吃些东西。不过,所有仆人都是聋哑之人,我得先教你怎么吩咐她们行事。”
贺兰悠像是没听到,对他伸出手,“你自己的地方,连坐下都不敢么?”
萧浔没坐,而是俯身,一手撑在床边,一手轻抚她眉眼,“兰悠,你是来找我,还是来还债的?”
这其中有很大的区别。
距离的拉近,男子好闻的气息萦绕在鼻端,贺兰悠气息滞了滞,旋即一脸无辜,“我欠你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萧浔笑了,“那你知不知道,你不远千里而来,怎么样的男子,也会多思多虑,很可能把持不住。”
“把持不住就对了。”贺兰悠握住他修长骨感的手,“不过是一个女子来投奔一个男人,男人要是做柳下惠,才真叫人为难。”
萧浔再度趋近她,视线锁住她粉润润的唇,又与她对视。
贺兰悠抿了抿唇,“做什么?闹得人紧张兮兮的。”
他先是低低地笑,继而俯首索吻。须臾间,便从浅尝辄止变成毫无章法的热切,然后,他浑然成了热血冲动的少年。
她的美,她的媚,说能取人性命也不为过。
床帐落,旋起满室风月。
至后半夜,贺兰悠才得以美美地享用佳肴。
三十如狼的话,放到萧浔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她不担心他的腰,只担心自己散架。
那是当然,对于萧浔而言,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是必然。十年深爱,十年相思,到了这鱼水交融时,如何能够克制。
贺兰悠并没住他安排的小楼,而是留在书房,与他朝夕相伴。
嘴上说不欠,只因为欠他的是一辈子,挂在嘴边大可不必。她能回馈的并不多,不过是耳鬓厮磨,短暂相守。
而这已是他期许之外。他从没想从她手里得到什么。
清晨,两人携手走在宅邸内外。
如萧浔所言,此间仆人皆有聋哑的缺陷,甚至不乏一家三四口一起当差——父母聋哑,生下的孩子亦是。
“我和亲信也没想到,居然能寻来这么多。”萧浔说,“在市井不过是苦苦挣扎,在这里倒能得一份平宁喜乐。”
贺兰悠颔首,“你是真正喜静,换个喜欢热闹的,个把月就能闷得发疯。”
“所以才说,百样米养百样人。”萧浔展臂拥住她。
“我倒觉得不错,以后每年过来一趟,住三两个月,直到情形不允许,好不好?”贺兰悠已经听他说了,往后再不会去别处,倒不是累了厌了,而是他一如当年,真正喜欢这里。
“好。”萧浔说,“来之前写信,我派人去接你。”
“嗯。”贺兰悠忽地想起一事,“养的那些小崽子过来没有?我从过来到现在,都没听到什么动静。”
“又没人惹它们,它们怎么会闹脾气乱叫。”萧浔拥着她错转脚步,“走,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