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凌晨,萧灼已有所感,起身去了书房,为了不惊动兰悠,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兰悠射他的那一箭上,淬了损耗心脉的毒,是以,除了不得不卧床的时候,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不至于狼狈,是他很庆幸的一点。犹记得,先帝身死当日,还打起精神去上大早朝。
先帝……如今他已不愿再想起那个长辈。
正如兰悠所言,先帝误了他,而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横竖手足都被先帝误了一生。
坐在书案前,萧灼命常久福备好笔墨纸砚,便让他退下,落笔书写圣旨。
以这样的状态,清清醒醒从容不迫地迎接死亡的到来,是他很感激兰悠的一点,虽然很清楚,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一双儿女。
八岁的孩子,已经知晓生离死别到底是什么,接受不了至亲骤然离世。
自卧病到如今半年左右,时间刚刚好,孩子已经明白,他再也好不起来,终将离开。
贺兰悠寻过来,墨染般的长发用簪子随意挽起,着一袭净蓝深衣。
“到底还是吵醒了你。”萧灼对她歉然一笑。
“没有,只是忽然不安,醒了过来。”贺兰悠停下脚步,“我在这儿方便么?”
“过来。要留几道旨意,你看是否妥当。”
贺兰悠这才走到他身侧,看着他格外清醒理智地安排身后事。
除了传位遗诏,萧灼最记挂的不外乎兰悠与女儿,前者不需他安排,后者则需要他给一份殊荣。
他册封朝宁为遂心公主,位分自然是最高的。
再就是对一些重臣的交代,说是圣旨,实则是放到明面上的托孤之言。自然,好话要说,好处也要适度地给。
这些事,贺兰悠没提出任何意见,因为他的考量已再缜密妥当不过。
放下笔的时候,萧灼有些疲惫,活动一下手腕,又按了按眉心,“封赏贺家,留给暮安来日去做。我打心底不愿意,也不能那么做,世人会诧异,闲人则要揣测你胁迫我。”
“我从没想过贺家得到更多,你有心了。”贺兰悠将手覆在他额头,片刻后收回。
这半年左右,他对她从没有过亲昵的举止,哪怕以前做惯了的强行握她的手、揽她的肩、拍她的脑门儿。她抵触,甚至厌恶,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倒是贺兰悠,全然照顾亲人的样子,时时为他擦一擦汗,握他的手,或如此刻,为的是看他有无发热。
萧灼看着她的手,探手捉住,轻轻握在掌中。
离别将至,他不需再维持男人的自尊骄傲。
“曾说过,握住这双手,便是一辈子不放开。”他叹息,“倒是一辈子都跟你耗了,却终究再次对你食言。”
贺兰悠抿了抿唇,“你从没想过,我会对你下杀手,是不是?”
萧灼低眉浅笑,仍是凝着彼此的手,“是。
“我相信,具体的动向只有你了若指掌。
“我自信,除了你,哪怕是燕王率众突袭,也不能伤我性命。
“我亦相信,不论如何,我的兰悠不会起杀心,更不会亲自上阵,刀剑相向。
“因为,你把我惯坏了。
“你曾对我那么好,对我好过对你自己。”
贺兰悠抬了抬眼,深深呼吸。
“得了天下失了你,合该如此。”萧灼沉了沉,将她的手托在掌中,近乎突兀地转了话题,语声却愈发低柔,“怎么会这么好看?自生情到今日,我对着你,不论细看哪一处,都是这般感触。
“我到底是爱你的美,还是爱你可爱又可恨至极的性子?
“更爱的自然是后者。
“若不被那性子迷住,不会有这些年的爱恨交加。
“这还是你让我明白的,我变了之后,你的心逐渐坚如磐石,而在曾经,分明也是如何也看不够。”
说完这里,他抬眼看着她容颜,贪恋地痴痴地凝视,许久,他站起身,“再回去眠一眠,白日还有不少事。”
贺兰悠点头,举步之际,他展臂揽住她。
她没动,任他将自己揽入怀中。
“可曾有过不舍?哪怕只一刻。”
贺兰悠点头,“有。”
“不要不舍,不值得,我是欺骗背叛你的人。我走之后,你仍要光芒万丈地活下去。”
贺兰悠喉间哽住。
萧灼微笑着与她拉开距离,刮了刮她鼻尖,寻到她的手握住,一起回往寝殿。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
早间,册封朝宁的旨意传下,朝宁成为皇室首位不以封地为封号的至尊至贵的公主。
接旨后,朝宁无声地哭了很久。
萧灼让兰悠陪在一旁,将自己多年来的心腹逐一唤到面前,让他们日后率领各自的手下,效忠皇后、太子与遂心公主。
至午间,萧灼已知大限将至,好在诸事安排妥当,余下的,不过是与妻子儿女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
萧灼是在夜间离世的。
寝殿内是大哭不止的他的朝朝暮暮,殿外是或真或假哭泣的嫔妃。
贺兰悠陪着一双儿女,眼中无泪,面色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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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殡天,举国哀悼,宗亲命妇臣子到宫中哭丧。
不过几日光景,贺兰悠与朝宁暮安明显地消瘦下去,前者是诸事需要殚精竭虑,防范万中之一的变数,龙凤胎则是满心对父亲离世的伤心难过。
萧灼留下的旨意一道道明发下去,随后新皇登基,内阁辅政。
暮安——也就是萧云珩登基首要之事,便是大赦天下,同时尊皇后为太后,殇痛之余亦是方寸不乱,特地在圣旨上注明,太后无需迁宫,昭阳宫便是余生安享喜乐之处。
原因无他,昭阳宫是后宫最好的宫室,他的娘亲理应终生享用,况且,那里亦是他与双亲、胞姐最温暖的家。
接下来,萧云珩为一件事有些犯愁:慈安宫那位要荣升为太皇太后了,可他不想下旨。死老太婆害得娘亲九死一生,缠绵病榻三年,他不亲手捅她一刀就不错了。
要怎么着,才能把这事儿一直拖延下去?
正在这时候,卢久安来通禀:“慈安宫那位薨了,太医说是听闻先帝驾崩之后,伤心太过,以至心脉骤停。”
萧云珩漂亮的剑眉微扬,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
人死了就好说了,他不会介意做足场面功夫,当即命人拟旨,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命礼部拟尊号,并与内务府循例治丧。
这事情的背后,自然是贺兰悠的安排。
皇室也一样,扎堆办丧事当然能省下大笔银钱,太后苟延残喘至今,留着已实在没意思,贺兰悠便让她凑了这种热闹。
至此,后宫里最碍眼的那些人都已不在,离今上大婚的年月又还久,宫里真正有了清宁和睦的景象。
对于嫔妃,萧灼的安排是让贺兰悠酌情安排,只说不需顾忌旧例,以在后宫的功过安置即可。这事情夏日里便定了,当时几位阁老在场,萧灼捎带着留了道旨意。
贺兰悠没什么好安排的,让嫔妃自己选择去处,理由是先帝嫔妃不多,到如今不过十几个,宫里供养着绰绰有余,是以,不论有无所出,只要愿意留在宫里便留下,相反则自己选择皇家寺庙,余生带发修行。
嫔妃根本不需选择,一致表示愿意留在宫里。
她们在宫里的年月不短了,早已习惯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怎么可能放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跑去寺庙里吃斋念佛。
更何况,谁背后没有家族?留在宫里还有互惠互利的机会,到了寺庙,家族势必逐步冷淡,再完全漠视。没了皇室与家族做支撑,又非贺兰悠那般彪悍的女子,到了寺庙还想得着好?
这结果,贺兰悠已经料到,仍旧让丽贤妃——如今是丽贤太妃的好友,与慧太嫔、淑太妃协理六宫。
随着先帝、太皇太后相继停灵八十一日、出殡之后,前朝后宫很快恢复了以往的情形,只是孝期内不会有丝竹之乐罢了。
又是新的一年,亦是新朝的开端。
贺兰悠将全部心力倾注到儿女身上,每日悉心照顾,谆谆教导,更亲自陪他们习武,用母爱一点点淡化他们对父亲的离殇。
她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形象,很多时候一如孩子的伙伴,而这无疑更能增进与孩子的情分和默契。
时光飞逝,又到了冬日。
萧云珩与萧策本就遗传了双亲罕见的资质,又有母亲倾囊相授兼陪伴了小一年,所学一切皆有所成,证据就是贺兰悠说他们已经不需要谁再跟在身边教导,而只需自己好生消化温习。
学业有所成,萧云珩、萧策先是欢喜不已,随后便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一日下午,姐弟两个联袂来见贺兰悠。
贺兰悠正在亲自收拾大小库房里存着的一些东西,漫不经心地问:“嘀咕了好几日,终于有了准主意?”
姐弟两个一左一右,携母亲到内殿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