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眼神指了指地上的匕首, 磕绊道:
“大、大人,这是宣眀十四年与北羌那一战之前,骠骑将军去我祖父的铁铺定的匕首……”
裴淮瑾听他提起兄长,眼神里神色闪动,示意楚鸿将剑收起来。
他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语气低沉:
“你说这是我兄长曾经定下的匕首?”
“是、是啊!”
脖颈上没了那吓人的东西,牛大壮长舒一口气,将这匕首的来历娓娓道来:
“裴大人知道,我祖上是远近有名的铁匠,宣眀十四年十月的时候,骠骑将军曾找来我祖父的铺子里,说要定一把匕首,当时这匕首还是骠骑将军亲自画的图纸,选的料子。”
牛大壮顿了顿,声音跟着低了下去:
“骠骑将军与我祖父约定,若是年前能与北羌打完这一杖,那他过年前返京的时候就来取这柄匕首……”
后来的事情,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
屋子里静悄悄的。
所有的人视线都若有若无地落在裴淮瑾和他手里的那把刀柄镶着蓝宝石的匕首上面。
倘若没猜错的话,这把匕首,应当是裴鹤枕想要带回去给十五岁的裴淮瑾的新年礼物。
虽然因着家族责任,他严格要求裴淮瑾不能行武,但其实弟弟喜欢的东西,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可那个光风霁月的小裴将军,终是没能打赢那一仗回来取回匕首。
裴淮瑾沉默地敛眸盯着手中的匕首,指腹缓缓摩挲过上面每一寸纹路,仿佛能看到兄长当初在军营里,百忙之中画出这幅图纸时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年兄长临回边关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那时候他的心里没有怨怼是假的,也曾怨恨为何兄长只是比他年岁稍长,便可带兵打仗,驰骋疆场,而他却要待在京中。
如今仅仅只是一场战役,便让他真正认识到了战场的残酷。
裴淮瑾喉结快速地滚了几下,他将怀里的那枚刻着“鹤枕”的玉佩拿出来,和匕首放在一起,哑声对牛大壮道:
“多谢,多谢你这么多年还替兄长保留着这把匕首。”
牛大壮摇摇头,抹了抹眼泪:
“小裴将军是个好人,我们都爱戴他,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哎!我那日见着大人就觉得面熟,后来听闻北羌来袭,大人带领裴家军亲自御敌,我这才、这才想到大人的身份……大人您也是好人!这两日带领我们卖羊绒赚的钱,比我们从前一年赚的还要多!你们都是好人,小的祝大人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沈知懿默默摆弄着手中的纱布,听到牛大壮的话心底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虽然没见过那位裴小将军,但可以想见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她的视线落向裴淮瑾。
——是不是倘若裴小将军当年没有出事,裴淮瑾现在也会同谢长钰一样肆意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似是察觉到沈知懿的视线,裴淮瑾突然抬眸。
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他的心里蓦然划过一抹尖锐而酸楚的痛。
这九年来第一次,那些硬生生扛起的家族责任,那些强忍兄长离世的悲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模样的痛楚,那些年深埋在心底受过的委屈、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压抑,仿佛一夜之间因为兄长这一柄匕首而骤然迸发。
曾经在十五岁前,他也曾像他们一样被兄长疼爱过。
裴淮瑾眼尾发红,第一次不敢直视沈知懿,而是狼狈地错开了视线,几乎是逃一般走出了房间,只来得及的对苏安和楚鸿匆匆留下一句:
“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沈知懿瞧着他踉跄的背影,蹙了蹙眉。
待裴淮瑾走后,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牛大壮出声告辞,众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沈知懿指了指门外,对谢长钰道:
“你不去看看他么?”
谢长钰跟着皱了眉,随后叹气,“随他吧,待会儿他就回来了。”
沈知懿兴许不知,但谢长钰却是知道从前有兄长在时候的裴淮瑾是个什么样子。
他同他一样意气风发,有时候也会冲动行事,闯了祸总有裴鹤枕替他担着。
而裴淮瑾对于裴鹤枕的崇拜,谢长钰也不是不知,裴淮瑾从前做梦都想成为他大哥那样的人。
如今想来,这九年裴淮瑾是怎么压抑着自己过来的?
思及此,谢长钰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一旁收拾药箱的沈知懿身上,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裴淮瑾变得沉稳内敛,但似乎只有在面对沈知懿的时候,他才会有几分曾经的鲜活模样。
晚间的时候,裴淮瑾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
刚一进来,沈知懿就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酒味儿。
她蹙了蹙眉,“你……”
“如今战事当前,我没多喝——”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语气里有种莫名的厌世意味,“只是和兄长小酌了两杯而已。”
沈知懿瞧见他衣摆下方蹭上的泥土,知他定是找了个没人处去同裴鹤枕说话去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道:
“今日的伤员统计出来了,重伤十五人,轻伤四百五十六人。”
裴淮瑾颔首。
苏安小心翼翼问他,“爷,可要用膳?”
裴淮瑾仍旧只是颔首。
苏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
“那属下下去准备。”
说罢等了片刻,见他没反应,才退了下去。
苏安一走,屋中就只剩下裴淮瑾、沈知懿和谢长钰三人,房间里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谢长钰对沈知懿招了招手:
“你去看看你哥在哪儿,待会儿叫他回来一起用膳。”
沈知懿知道谢长钰是有话要同裴淮瑾说,应了声,结果才刚走到门边,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沈钰楼一脸焦灼之色地走了进来。
他视线往屋中巡视一圈,径直走到裴淮瑾面前:
“你手底下的侍卫,能调动的有多少?可否借我?”
“哥哥!怎么了?!”
沈知懿冲到他身边,担忧到。
“发生什么了?”谢长钰也语气严肃地问。
沈钰楼往他二人身上扫了一眼,最后定在沈知懿身上:
“如今北羌皇室动乱,六皇子执掌朝政,绑了苏婉和……恒儿,以此来威胁北羌太子,而北羌太子根本不顾她娘儿俩死活,逃出皇宫,据说正召集部下打算与六皇子开战。”
“如若一开战,苏姐姐和她儿子必定会被用来祭旗!”
沈知懿惊呼。
“你有多少人可以借我?”
沈钰楼问向一直沉默的裴淮瑾。
裴淮瑾摩挲着指腹,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沉默了须臾,沉静道:
“要想救人,眼下我们兵分两路,第一路人马带人混进北羌都城,伺机进宫救人,第二队人马,继续对北羌发动猛攻进行牵制。”
裴淮瑾看向沈钰楼,语气沉稳:
“沈兄放心,那六皇子虽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但北羌朝廷中却不乏位高权重的中庸之臣,外敌当前,即便是迫于朝臣压力,北羌太子与六皇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钰楼听裴淮瑾这般一说,心底的慌乱平息了不少。
他略一颔首,犹豫了一下,恳切道:
“此次还请裴大人务必帮我将苏婉和恒儿一道救出来。”
谢长钰闻言眼光闪烁,裴淮瑾也微微蹙眉。
起初沈知懿还未想明白自己哥哥为什么强调将苏姐姐的儿子也救出来,待看到谢长钰二人的反应后,她猛地一惊,慌忙捂住嘴,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向沈钰楼,那眼神仿佛在说:
“我有小侄子啦?!哥哥,你可太厉害了!你什么时候和苏姐姐……”
沈钰楼无奈,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回头问裴淮瑾:
“我们何时可以行动?”
裴淮瑾略一思忖,“眼下……”
“主子!主子!”
裴淮瑾的话音被外面匆忙赶进来的苏安打断,苏安第一次连规矩都顾不上了,一边喘息一边道:
“李、李将军带兵赶过来了!”
李将军,李宴,属梧州和青川一带的驻军直接听令于皇权,原本是闻老将军的副将,九年前一事发生后,闻老将军被贬,圣上便提拔了李宴。
白日里北羌攻城他既未亲自赶回来,也未安排附近驻军支援,而此刻时辰不早,他带兵前来,恐怕来者不善。
裴淮瑾下意识看了沈知懿一眼,问苏安:
“饭备好了么?”
苏安一愣,不知自家主子此刻都被人打上门了,怎么还有空问饭好了没,他平息了一下呼吸:
“好了,就在隔壁,主子要宴请李将军么?”
“将饭挪到梧园去。”
裴淮瑾说完,又转头看向沈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