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的对话透着公事公办的味道。
秦茵听完,理了理鬓发,才要抬脚进去,忽听长公主又出了声,遂停住脚步。
正厅内,长公主淡淡扫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当即会意,捧着一个药膏递上前来,笑道:
“世子爷,这药膏有治疗外伤的奇效——”
李嬷嬷往他背上瞧了一眼,“尤其是对于箭伤,世子爷……”
李嬷嬷将药膏往高举了举。
长公主瞧着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随意地开口:
“宫里面的金疮药,放我这里又没用,你拿去吧。”
裴淮瑾循声看了她一眼,脊背挺直,薄唇几不可察地轻抿了起来。
苏安见自家主子没动,急忙笑着上前从李嬷嬷手中接过药膏,大着胆子打圆场道:
“多谢夫人,主子背上的箭伤属实有些深,想必有了这金疮药,很快便能恢复了。”
裴淮瑾扫了身后的苏安一眼,视线移向别处没说话。
秦茵趁着此时方才进去行了礼,笑着将芍药手中的香盒接过来递到长公主跟前:
“夫人这几日照顾裴小公子未歇息好,小女便制了这安神的香料,这香料用料简单,长时间燃着也不伤身子,夫人若是不嫌弃,夜里让嬷嬷替夫人点上试试,看可有效。”
秦茵一进去,屋中气氛才缓和了起来。
长公主听完她的话,脸上才有了笑意,从李嬷嬷手中接过香盒闻了闻,笑道:
“你有心了。”她的视线从秦茵面上扫过,“你也憔悴了不少,这两日照顾季哥儿倒是叫你费心了。”
秦茵敛眸行礼,语气恭顺:
“小女不敢,能为夫人分忧是小女的福分。”
长公主对她的讲礼节知进退甚是有好感,扫了裴淮瑾一眼“你下去吧”,又对秦茵招了招手,“过来同我说说话。”
裴淮瑾行了礼,不发一言从正厅出来,回了正轩堂。
“公子,这药……”
裴淮瑾视线扫向那精致的紫檀小药瓶,眼神微动,半晌,低低道:
“放着吧。”
出去这几日,公文积压了一堆,今日虽不用去官署,但该处理的公务却是一样都不能少。
裴淮瑾前脚刚进书房,赵管家就派人来报,说是大理寺丞唐玉求见。
他头也不抬地拿起一本册子:
“请进来。”
唐玉来得很快,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
“关于大人这次去永州,查到的那些人,确实是冯耽的人,我们沿着大人给的线索,去查那地下赌//场,发现那赌//场在一个名为李蕙的妇人名下,而那李蕙是永州知州何浮光的夫人的远房表妹,另外那李蕙的外甥在户部任职。”
谁都知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三皇子麾下。
裴淮瑾翻了翻唐玉递来的证据,似是早就猜到,没什么意外地应了声:
“陈三虎一事,继续查。”
“已经查出些线索,估摸和大人猜测的一样,是有私矿,但具体是什么矿,又在哪里,还待进一步查探。”
裴淮瑾低头将那些证据圈画出来,从地图上圈了几个位置,递给唐玉,头也不抬道:
“往这几处着重去找,你且放手去做,若是有需要直管同我开口便是。”
“是,此次有大人给出的指引,想来探查起来不难。”
“好。”
话说完,裴淮瑾见唐玉还是一副没有要走的模样,手底下动作不禁一顿,抬眼扫了他一下:
“还有何事?”
“是一件私事。”唐玉摸了摸鼻尖,“大人知道,我在那玉莲巷不是有座宅子,嫚娘一直在那处宅子中住着。”
裴淮瑾是知道此事的。
这唐玉说的含蓄,其实说直白些,那嫚娘就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曾是唐玉去麟州办案时救过他性命的农女,后来两人在唐玉养伤时生了情,唐玉怜她孤身一人,便将人带了回来养在外面。
“如今我终于说通家里,同意我娶那嫚娘为妻。”
唐玉挠了挠头,清隽的面容上笑意带着些许羞涩:
“所以我想着,请大人能做我和嫚娘的主婚人,如此一来,有了大人的见证,日后便没人敢诟病嫚娘的出身了。”
裴淮瑾诧异地瞧了唐玉一眼,两人门第悬殊至极,他居然当真说服了家里娶个农女为妻。
不过旁人之事他也无甚可置喙的,遂颔首应了下来:
“行,过几日准你歇假,你将你手头的案子整理出来,明日我上值前拿来给我。”
唐玉连连道谢,又拿了两盒嫚娘亲自做的梅花香胰子送与裴淮瑾,这才傻呵呵笑着离开了。
楚鸿侧身让过唐玉走进房间。
“主子,查清楚了,今日沈姨娘见的人是那周大夫的徒弟,拿的药也就是寻常的极为安神的药,并无异常。”
裴淮瑾想起此前曾对她叮嘱过,日后用府中的大夫,她今日又跑去外头。
他捏了捏眉心,“行了,你下去吧。”
楚鸿走后,裴淮瑾从袖中掏出了那枚对牌,漆黑的檀木上描金刻着“国公府”几个字,沈知懿还在那对牌下挂了一个粉色的络子。
他将那络子卸下来,原本要扔,想了想又随手放入书案旁的格子里,把对牌交给苏安,“好生收起来吧。”
苏安收了对牌,裴淮瑾看了看天色,此时已至戌正,又问苏安:
“可知他二人去了哪儿?”
苏安知道世子爷问的是陆大人他们,忙道:
“巧了,方才唐大人在书房与您议事的时候,陆大人托人来给您带了信儿,说他与闻公子去了醉欢楼为闻公子践行,主子若是忙完了,可去醉欢楼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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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黯,海棠苑没有掌灯。
沈知懿抱臂坐在床上,静静看着对面的墙上月影缓慢地游走。
她想起来今日那周大夫的徒弟对她说的话:
“血竭已经有了消息,是南边的商队带来的,不过也仅此一棵,价格昂贵不说还重金难求,我师父让娘子在裴府中静待消息,若是能确定血竭的消息,怕是……还得劳世子爷出面。”
沈知懿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觉得自己本该高兴才对,却又似乎高兴不起来。
仿佛本就预知也早就默认了自己的死亡,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机,便总有那么几分不真实的虚浮之感。
或许……是没了什么活着的期待吧。
她其实本来是想回京后便离开裴府的,可如今周大夫说血竭一事还需要裴淮瑾亲自出面,她又不得不留下来。
沈知懿咬了咬唇,想起今日碰到谢长钰的画面。
其实从前,最初的时候,她与谢长钰并非如现在这般势同水火。
只是从前年少,不知怎么处理炽热的感情,便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
那时候谢长钰向她表白心迹,她慌不择路开门想逃,却被谢长钰压在门上强夺去了初吻。
后来她也用最极端的恶语去伤害谢长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的中秋,她摔了他亲手雕刻的玉簪,同他分道扬镳。
谢长钰第二日就奏请圣上申请了外放。
后来第二年沈家出事,等到谢长钰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裴府里的沈姨娘。
那时候沈家刚出事,她缩在裴府一角,心中偏执又绝望,恨极了所有人。
连翻墙来找她的谢长钰她都恨。
所以当谢长钰红着眼眶质问她为何不等他的时候,她挑了多少捅心窝子的话,自己都记不清了。
近十年的青梅竹马,他们彼此都太了解,沈知懿知道什么话最能让他痛。
她偏执地发泄着,看着谢长钰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不知是在报复谁,心里既痛快又疼得快要窒息。
但唯独那种疼才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才能让她短暂地忘记沈家已经没了这件事。
后来谢长钰不死心,又来过裴府几次。
直到最后一次,他来的时候碰到了裴淮瑾……
沈知懿知道他在窗外,所以她当着裴淮瑾的面,解了自己的衣裳。
衣衫堆叠在脚边的时候,她如愿看见裴淮瑾紧紧皱起的眉头和眼里的嫌恶,以及……窗外那短暂停留又离开的身影。
自此之后,谢长钰再未来过,而裴淮瑾也有一月多没来。
再之后,裴淮瑾就循例每月初一十五才来海棠苑一趟。
沈府的一把火,烧光了她在这世间的所有亲缘,也烧死了沈知懿前半生所有的骄傲。
那时候的沈知懿把恨当做了解脱的筹码,用了整整半年多的时间,才慢慢走出生命中那场漫长而潮湿的连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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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深浓,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在无人的街上。
经了下午那场闹剧后,陆琛又约着闻连烨去醉欢楼续了二场。
裴淮瑾进去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