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懿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身体里充满了能量,仿佛明日,她就已经飞到了繁华温柔的江南,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
她抱着春黛挠了挠,忽然凑过去小声问:
“春黛,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么多年不议亲,我要给你相看你也不愿,是不是有个在江南的表哥牵住了你的魂儿~”
春黛原本还笑着,听她一说脸上笑意僵了一瞬,随即整个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她推搡了一下沈知懿,羞赧道:
“娘子别乱说,我可没有……”
见沈知懿还想再说什么,她身子一转面向外边:
“好啦好啦,娘子我们睡吧,明日还要做早课呢。”
沈知懿在她背后忍俊不禁,往她身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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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天亮得晚,裴府的高墙黛瓦还仅仅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时,府中下人已经井然有序地动作了起来。
整个天色将亮不亮,积雪将四周映出一片潮湿的幽蓝色。
正轩堂的暖阁中橙黄色的光从绢丝纱窗中透了出来,落在积了雪的窗台上,丫鬟穿着厚厚的夹袄,端着铜盆候在门外,盆中腾起的热汽和口中呼出的白雾融合后又慢慢消散在半空。
裴淮瑾站在明亮的落地镜前,微微仰着颈。
苏安替他将衣襟最后一颗纽扣扣上,交领领口的流畅线条恰好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喉骨。
“方才颐安堂那边来传话,说是让公子去老爷子那边用了早膳,再去上朝。”
苏安悄悄瞥了裴淮瑾一眼,见他垂着眸神色淡然看不清情绪。
他蹲跪下去替裴淮瑾系好腰带,起身将他衣裳的褶皱抚平,拍了拍手,丫鬟这才端着铜盆进来。
苏安拧了湿帕子递给他,裴淮瑾沉默了一下接过来,最后却是放到一边,问:
“昨夜雪下了一夜?”
男人的嗓音里带着晨起后特有的倦怠和沙哑。
苏安愣了一下,不知缘何他有此一问,答道:
“快天明的时候,雪停了。”
裴淮瑾不做声,重新拿起帕子,洗漱一番后,一言不发出门往颐安堂的方向去了。
颐安堂地势高,站在颐安堂门口的时候,忽然一阵巨风将裴淮瑾身上厚重的大氅掀起了一角,裴淮瑾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来了……”
裴老爷子刚打了一套拳,身上只穿了一身素白色中衣,看见裴淮瑾笑呵呵地让他坐。
裴淮瑾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祖父身子骨硬朗,可即便屋中地龙暖和也不能穿得如此单薄。”
裴老爷子不以为意地接过老管家递来的外衣披上。
“我这屋中地龙暖和,但我听说今年郊外的破庙中可是冻死了不少人,你那资助的那什么金宝的,如何了?”
裴淮瑾给祖父斟了杯茶递过去:
“昨日苏毅才去瞧过,一切安好,孙儿打算明年开了春,以沈氏的名义送他们去学堂。”
听他说起沈氏,裴老爷子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
“昨日之事,我都听说了,之所以今日才将你叫来,便是想问你这一晚上可想清楚了?”
裴老爷子说完,半天不见裴淮瑾答话,他的视线往他放在桌上蜷起的手上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了然。
“没有答案,那便是有了答案,用膳吧……”
裴淮瑾手指一紧,“祖父……”
裴老爷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然而一贯果决冷静的裴少卿,此刻却犹豫了起来。
最后,裴淮瑾只是默不作声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祖父命人传膳吧。”
用罢早膳,眼瞅着时辰不早,裴淮瑾坐了会儿便起了身。
临出门前,裴老爷子叫住了他,叹了口气,道:
“允安啊,你身为裴家未来的掌舵人,不仅大房,二房三房和端州族中几百人,身家性命荣辱兴衰皆系于你一身,祖父提醒你一句,这有时候处理内宅之事啊,不能像你做大理寺少卿这般,辨得这般分明,内宅之事,讲究两个字‘平衡’。”
停了停,他摆摆手:
“你去吧。”
裴淮瑾在原地逆着光站着,埋入阴影中的眼底神色莫测。
过了片刻,他对裴老施了一礼:
“孙儿受教了。”
从宫里上完朝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街上的商铺摊贩也陆陆续续开始营业。
大理寺卿王全宗下朝后被圣上留了下来议事,是以裴淮瑾刚一到大理寺官署,寺丞孙何便拿着一卷卷宗急着找了过来。
“何事这般着急?”
裴淮瑾将玉笏搁至案头,走至窗边的架子前净了手,等他一边擦着手走回来时,孙何已经将手中的卷宗在他的书案上铺开来。
孙何指着那卷宗上的名字,压低声音道:
“昨儿夜里,国子监蔡司业家里死了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今儿那女子的家人便闹到了府衙……”
孙何有些矛盾,不知该不该说,只因这蔡司业恰好还是秦府的表亲,而京中谁人不知,裴大人与那秦二姑娘好事将近。
可偏偏这事实是丑闻,唯有裴大人能够出面快刀斩乱麻,方不辱朝廷威严。
裴淮瑾翻了眼卷宗,蹙眉:
“蔡司业的妻子前两日不是才去世?”
孙何唉了声,“这不就正是因为那事嘛。”
孙何偷偷觑了眼裴淮瑾的脸色,见他神情如常,这才道:
“这蔡司业当初因家中逼迫娶了表妹为妻,可他并不喜这表妹,对外总说只将她当做亲妹,原本这么多年他那表妹安安分分并无错处倒也相安无事,可谁知这蔡司业在今年年前的一场宴饮上认识了一小官之妹……”
裴淮瑾面色平静,“继续说。”
“诶。”
孙何接着道:
“起初倒也罢了,蔡司业和那女子还恪守着规矩,可谁知从哪次起那两人就滚在了一处,从此这蔡司业就跟着了魔似的,也不着家了,天天就往人屋里钻,直到那女子前段时日怀上了身孕,这蔡司业不干了,说什么都要跟他表妹和离,娶那女子为妻。结果呢……他这表妹其实打从年初就被诊出了不治之症。”
裴淮瑾拿笔的动作一顿:
“这么久蔡司业都没发现?”
“他那表妹也是个倔的,不愿意同他说,蔡司业自己就更别提了,心都不在他表妹那。”
孙何叹了声:
“结果这不,没多久他这表妹便香消玉殒了,结果人一死,嘿,这蔡司业倒深情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最爱的人原来是他表妹,还坦言此生终身不娶要为原配守贞。”
说到这孙何呸了声,“……人死了他知道守贞了。”
裴淮瑾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孙何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这小官之妹必然不愿意啊,无名无分跟他一场,肚子都大了却连名分都没落下,昨夜便带着家人闹到了那蔡府的灵堂,结果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说来也是唏嘘,那女子一不小心撞在了棺材角,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孙何摇了摇头:
“这蔡司业也是国子监的老人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丑闻……这案子被京兆府压了下来,这才移送到咱们这来,大人,您看……”
孙何拉长了语调,然而说完后等了会儿,却不见裴淮瑾搭话,他不由奇怪,这一看去,才发现裴大人不知想什么出了神。
他心中惊奇,悄悄觑了他几眼,故意咳了两声。
裴淮瑾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
“卷宗你搁着吧,那小官的家人呢?先让冯铭去录口供。”
“诶好——”
孙何看了裴淮瑾一眼,关切道:
“大人可是这几日公务繁忙没休息好?今儿除了这一桩之外都是些小案子,大人不如……”
裴淮瑾往太师椅后靠去,阖眼按着额角:
“无妨,你去吧,将王昌彦给我叫进来。”
……
昨儿还剩下楚鸿送来的永州的线索没看,裴淮瑾先将那些线索看完,在地图上圈点了几处可能藏有私矿的地点交给楚鸿去查。
之后又去了狱中。
蔡司业和小官一家一见是裴大人亲自审理,顿时没了此前那叫嚣的模样,案子也好断了许多。
两家各退一步,该赔钱该道歉,签了契书此案便算了了。
等将那案子断完,交由孙何去写卷宗,时间已到了申时。
苏安瞧着满眼疲惫的裴淮瑾,犹豫了一下这才上前来:
“主子,中午的时候,秦姑娘让人送了吃食过来,一直在官署的灶上热着呢,您……此刻可要用膳?”
裴淮瑾停了两息才缓缓睁开眼,“她命人送了饭?”
“是……不过没人知道,旁人只以为是夫人给您送的。”
“不必了,昨日王昌彦送来的点心还有么?我垫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