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着地裴淮瑾的身子朝旁歪了下,苏安扶了他一把。
等到他的脚步刚一站稳,谢长钰猛地冲了过来,对着他的脸上狠狠砸了一拳。
楚鸿和楚聿同时抽出佩剑,四周的侍卫也尽数拔剑围了过来。
刀刃反射着寒芒,金属碰撞发出冰冷的声音,同四周的嘈杂格格不入,一时间剑拔弩张。
裴淮瑾站着没动,盯着谢长钰,淡淡吩咐:
“把剑收起来吧。”
楚鸿和楚聿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后面的侍卫见状也在瞬间四散开去。
谢长钰冷笑一声,又冲上来揪住裴淮瑾的衣领,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他猛砸了两拳。
骨头与血肉碰撞的声音沉闷又尖锐地刺入每一个人耳中。
“发泄够了?”
裴淮瑾神情坦然地用指腹拭掉唇角的血,看了谢长钰一眼,转头去到仵作跟前,语气平静:
“我需要这两具尸体的具体死亡时间和死因。”
那仵作哪里见过这般神仙打架的场景,吓得一哆嗦,忙应了声,埋头和徒弟两人查验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仿佛过了很短的时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仵作笃定地点了下头,而后指着春黛的尸体,回禀道:
“裴大人,此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之前,而另一具——”
裴淮瑾下颌不经意绷起。
仵作道:
“另一具的死亡时间则应当在至少两日前,且两具尸体肺管中皆未有浓烟,死亡原因并非因火灾。”
仵作话音刚落,谢长钰猛地扶住身旁的石凳缓缓坐了下去,神情怔忡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裴淮瑾则仰起头,轻轻阖上眼皮,嶙峋的喉结重重滚动了几下。
等他再睁眼时,双眼布满了血丝。
大火已经熄灭,裴淮瑾无声挥了挥手。
苏安瞧见他挥手时手臂微不可察地颤抖,默了默,过去将众人清了场。
顷刻间,方才还极尽喧闹的别院,只剩裴淮瑾和谢长钰两人。
过了半晌,谢长钰抬眸狠狠瞪着裴淮瑾,眼底赤红。
裴淮瑾无力地提了提唇角:
“怎么?还要打么?”
谢长钰提刀站了起来,刀尖直指裴淮瑾的胸口,往进戳了半寸,冷声道:
“我若在三日之内寻不到沈知懿的踪迹,这把刀就会插进你的胸口。”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
“随你。”
谢长钰冷冷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打马消失在夜色中。
月光冷寂,沸腾了半夜的烟花也燃尽了,天空黑得如同浓墨,四周全是泛着余热的残垣断壁,和泥泞雪水。
裴淮瑾在原地站了站,缓缓跨出一步。
黑色的皂靴踩在脏污不堪的泥泞中。
然后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脚步沉稳从容,一步步踏进余温炽热的灰烬里,寻了块儿不知是什么烧毁了后留下的一截木块儿,坐了下来。
月色清泠泠地照在他身上,男人一贯笔挺如比着戒尺的肩背,无力地耷了下来。
苏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才悄声上前:
“爷,别院里那哑嫂说,别院失火前,曾见一男人进入过别院,后来她赶来时,那男人已经死了,而春黛……被那男人养的恶犬咬死了。”
裴淮瑾的眼睫一颤,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良久,哑声问:
“那沈知懿呢?”
尽管他极力让自己表现的镇定,可声线里的颤还是暴露了他压抑不住的情绪。
他滚了滚喉结,又问了句:
“沈知懿她当时……害怕了么?”
苏安觑着他的神情,嗫嚅了一下,才说:
“老妇说,那恶犬只咬死了春黛,就带着男人的尸体离开了,沈……姨娘,抱着春黛的尸体回了房间,后来,房间里就失了火。”
“将春黛厚葬了吧,和……沈家人葬在一起。”
裴淮瑾腮骨紧了紧,眼底透着恹恹的疲惫。
直到此刻,他方抬头好好看了看这片废墟。
这间屋子的结构他已不记得了,那沈知懿呢,她在哪里焚的火?
大火可烧到了她身上?
她点燃了床帐?还是桌布?亦或者布帘?
她……
疼么……
那么爱美的小姑娘,脸上沾一点灰都气得会哭的小姑娘,怎么能狠得下心烧那一把火……
是他。
是他走得太远,忘记了两人曾经的情谊,是他被太多东西遮住了心。
是他令她心灰意冷,逼得她宁肯放火也要离开他。
昨日离开海棠苑前,她唤住他,他为何没有回头。
可那一眼即便是回头了,他又能看清她眼底埋藏的绝望么?
裴淮瑾微微低头,遒劲冷白的双手覆在脸上,沉默地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苏安见他仍坐着不动,不禁上前,小声劝道:
“爷,该回了……”
裴淮瑾没动。
苏安犹豫了一下,正要上前再劝,眼前的男人忽然侧身朝着一旁干呕了起来。
苏安吓了一跳,慌忙上去扶住他,“爷!您怎么……”
苏安的话说到一半,忽的顿住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一滴泪从自己主子泛红的眼尾溢了出来,仿佛一夕之间,所有的骄矜、清贵、孤高傲岸都在那一滴泪中猝然崩塌。
而那双一贯清冷的眸中,此刻充斥着深浓的濒临崩溃的自我厌弃。
苏安觉得自己头皮都是麻的。
主子他……
裴淮瑾挥了挥手,嗓音沙哑:
“下去吧。”
“可……”
苏安张了张嘴,瞧着主子的神情,明白任何劝慰的话在此刻都不顶半分作用,想了想,无声地退了下去。
当火场的热度褪去,寒意蔓延,四周孤寂而冷清。
裴淮瑾双手覆面,就那般独自在废墟中枯坐了半宿,动都未动一下。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楚鸿低声来报:
“爷,昨夜闯进来那男人……线索找到了。”
裴淮瑾没说话。
隔了很久,枯竭的嗓音从干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如同刀片划过,“接着说。”
楚鸿默了默,“我们的人顺着线索赶到的时候,正有杀手要刺杀那传信之人,我们没能救下传信之人,不过却活捉了一名杀手,那杀手是……徐昌的人。”
徐昌。
明面上是三皇子的人,可只有裴淮瑾曾经秘密调查知晓,此人一直为秦安所用。
裴淮瑾微微睁眼,楚鸿一愣,望进他眼底密布的血丝,“爷……”
裴淮瑾紧紧攥住掌心,眼神彻底沉了下来,眼底埋着阴鸷。
“徐昌今日之内必须死,再把我书房里昨夜送来那本揭发秦安贪腐的密信送至大理寺,还有……把秦府围起来,秦茵暂且软禁在裴府。”
裴淮瑾极尽冷静地一连串安排下去,撑着起身。
一直在不远处瞧着的苏安急忙跑过来将他扶住。
楚鸿看了裴淮瑾的脸色一眼,担忧道:
“爷,您一晚上没睡,要不先回去休息……”
“你去办吧。”
裴淮瑾打断他的话,回头看了眼。
灰烬的尽头,一片不起眼的血迹断断续续绵延到远处的花园中。
裴淮瑾心脏猛地一紧,眼尾泅红,攥了攥手心翻身上马直奔谢府而去。
昨夜裴府别院之事今早已经在京城中传遍了,人们一大早看到裴淮瑾纵马疾驰在街道上,不禁都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位裴大人已经近十年不碰骑射,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今日怎的……
裴淮瑾面无表情地在谢府门口下了马,管家一见他来,立刻一脸愁容地将人请了进去,指着一地狼藉解释道:
“昨夜老爷命人将三公子抓了回来,三公子此刻是将家里能砸的能砍的都糟践完了,您瞧……这刚布置好的礼堂也用不成了……”
红色的灯笼、绸布,烂的烂扯的扯,红箱子里的不知是嫁妆还是彩礼散落了一地。
谢家老爷一见裴淮瑾,先是吃惊地往他身上狼狈的衣衫打量了一下,而后急忙迎过来难为道:
“贤侄啊,你再帮伯父劝劝文之吧,上次你劝了他他也听进去了,这今日婚礼当天做出这等有辱门楣之事,我简直……老脸都丢尽了啊!你劝劝他,让他今日把婚成了吧,啊!”
裴淮瑾颔首:
“伯父放心,此事交给我就行,敢问文之此刻在哪里?”
谢老爷唉了声:
“在他那房间里,捆着呢,来人!带世子过去!”
说完,对裴淮瑾做了一礼,语气诚恳:
“今日之事能不能成,全仰赖贤侄你了,一定要劝着让人安安分分成婚。”
裴淮瑾道了声伯父放心,便跟着谢府下人去了谢长钰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