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时日每次他到海棠苑来,沈知懿都在绣帕子。
旁人嘴碎说她绣了帕子拿出裴府去卖,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以为她又在胡作非为。
他特意来到海棠苑,告诫她,“既然裴府不短你的吃穿,就莫要再做这等事,没得有辱裴家名声。”
她什么也没替自己解释,很乖顺地应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惹他不快。
那时候她听了他的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怨他么?
所以一贯连铜板都不曾见过的娇小姐,才因差了那二百文银子要去讨一个店铺掌柜的人情?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大小姐,是否为了如何挣银子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么一个绣帕子卖了换钱的法子?
而这护膝……
裴淮瑾低头,盯着那护膝上绣着的“淮瑾”二字,手指不自觉颤着。
这护膝原是她打算送给他的?!
“爷……”
苏安见他神色不对,替他拿了披风过来。
裴淮瑾回过神,扯了扯苍白的唇角,“无碍,继续……”
他喉结一滚,哽了下,隔了好久才低低道:
“继续找。”
“爷,陆琛陆公子来了。”
裴淮瑾话音刚落,楚鸿在外面回禀道。
裴淮瑾默了默,将护膝收好,无声出了房间。
海棠苑的院子西北角,有一副石桌椅,曾经裴淮瑾在这里陪沈知懿赏过几次月。
他坐在曾经自己坐过的位置上。
陆琛将药丸递给他,“陆昭的药,估摸着你醒了,让我再来给你送一次。”
他往他背上扫了一眼,“你不在房中趴好,都这般了还乱跑,嫌命太长?”
裴淮瑾接过药丸不假思索吞了下去,闻言轻笑了声:
“这么冷的天,不早点找到沈三,她若是冻着饿着了怎么办?就她那样什么也不会的,真若乱跑,连方向都认不得。”
他的语气很轻松,带着惯有的平静。
陆琛神色复杂地瞧着他,蹙了蹙眉,“裴淮瑾,你认真的?”
他没说清认真什么,裴淮瑾也没说话,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抬头望了望天。
东边越来越亮,日头徐徐升起来,早就不见了月亮的踪影。
裴淮瑾收回视线,落在那扇门上,仿佛下一瞬那个小姑娘就会笑盈盈地从门里探出个脑袋,叉着腰对他娇嗔道:
“淮瑾哥哥,我都藏起来好久了,你怎么不来找我?”
裴淮瑾低头自嘲般勾了勾唇。
当加著在身上的所有责任、身份、光环一一褪去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明明从前什么也没有的时候,他与沈知懿不是这样的。
他也会如她的兄长般纵容她,看见她的张扬和娇俏,虽然严苛却又忍不住心软。
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便只有苛责和规矩。
那日她求了他好久只为了去父母的坟上看看,他允她去上柱香又如何。
那时候永州的那场赛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冷着脸叫她莫要得寸进尺,她缓缓松开手的时候,在想什么?怨他么?
那日赛马倘若他陪她一起,她是不是就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后来……
后来那件下毒之事,她失怙失恃,那日在厅中那般孤立无援,唯一仰仗的人只有他,可他干了什么?
他以自己的能力与处境在审度她,以为她同他一样,不怕、不惧、无人敢欺。
可事实呢,那冷到没有温度的身体,委屈到发红的眼,绝望的哭泣和控诉。
是否这一桩桩一件件,才让她寒了心想要离开他。
所以那夜在陈家村,她醉酒说出来的话并非一时兴起,原来她早已一件件攒够了失望。
原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有迹可循,只是他从未在意过罢了。
裴淮瑾自嘲轻笑。
“你爱她么?”陆琛仰头看着天边,喝了口酒。
裴淮瑾提起来也要喝,被陆琛制止,“你有伤。”
裴淮瑾将拿酒的手收了回来,沉默着没说话。
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诉别人他对沈知懿只有兄妹之宜,旁人信了,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陆琛见他不语,忽然就了然地笑了,耸了耸肩,道:
“我理解,占有欲作祟,裴淮瑾,其实我发现你比我渣。”
裴淮瑾提了提唇角。
渣么?
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旁人用在他身上,从前他们只会说裴家世子爷清冷、说裴少卿不近女色。
可他自己如今也分辨不清,他对沈知懿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只是觉着,这么冷的天,他一定要尽快将她找到才行。
陆琛喝了口酒,看着天边逐渐亮起来,起身道:
“行了,药我也送到了,你若是需要随时……”
“爷!爷!找到了、找到了这个……”
陆琛猛地住嘴,两人都听出了苏安语气里的慌乱,不禁一齐朝门口看去。
只见苏安手中捧着一个白色的帕子急匆匆出来,走到台阶下的时候还险些一脚滑到。
裴淮瑾盯着他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待看清那帕子上已经发黑干涸的血迹时,猛地攥住了拳。
“这是……”陆琛上前一步接过那帕子,看了裴淮瑾一眼,小心翼翼打开。
那帕子上确实是一块儿血迹,且从那血迹干涸的样子和颜色来看,有一段时日了。
“这是在哪找到的?”陆琛问。
苏安看了裴淮瑾一眼,转头回陆琛的话:
“就在……就在沈姨娘的枕头底下,看起来像是急匆匆塞进去的。”
陆琛皱了皱眉,看向裴淮瑾:
“允安,沈姨娘病了?”
裴淮瑾没回答他,只是眼神虚空地望着他手中的帕子。
良久,他回过神,怔怔看向陆琛,眼底神色第一次出现茫然。
“病了?”
他用的是反问句。
陆琛瞧见他的神色,心沉下去一半,正要吩咐苏安去将李霖唤来,却听裴淮瑾语气平静地吩咐:
“苏安,去将周大夫请来。”
不出片刻,海棠苑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可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周大夫,而是那日在万方茶肆遇见的周大夫的徒弟。
徒弟解释道:
“我师父去了外地收药,这两日不在京中。”
裴淮瑾没说话。
陆琛示意苏安将那帕子拿到周大夫徒弟面前,厉声问:
“沈姨娘前段时日一直找你师父看病,你可知她生了什么病?”
周大夫徒弟一听,立刻一拍脑袋,关切道:
“对了,我还差点忘了!那血竭给沈姨娘用下后,要再配合喝上两幅此前我师父给开的药,方能彻底治好她的心疾。”
“心疾?”陆琛疑惑。
裴淮瑾眼帘一颤,缓缓收回目光,落在周大夫徒弟身上,张了张嘴,哑声道:
“什么心疾?”
周大夫的徒弟见他神情冷肃,脸色也不好,心底直打鼓,如实道:
“那日,那日我师父被夏荷姑娘请来给沈姨娘诊脉,诊出、诊出……”
他瞧见贵人的眼神猛地黯了下去,一个激灵,急忙道:
“诊出患了心疾,是一种不治之症,只有一味血竭能够救活沈姨娘,但那血竭实在难求,好在前几日南边的富商带来一株,我师父本要想法子买到那株血竭,结果一听世子爷已经买了回去,便放弃了。”
“难不成……”
周大夫的徒弟小心翼翼抬眸觑着裴淮瑾,“难不成是那株血竭没效果?”
裴淮瑾咬紧后槽牙,冷笑出声。
难怪,难怪她会涂口脂,原来是为了遮掩自己生病后的苍白!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嗓音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大夫的徒弟小心翼翼道:
“约莫、约莫两个多月前,当时沈姨娘让我师父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
“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
裴淮瑾重复了一遍,嗤笑出声,语气里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
他抬了抬头,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接着一声,“不要同任何人说……”
不告诉他,所以让他以为无所谓将血竭给了别人?然后让他在后来的某一日知道,痛恨过去的自己么?!
裴淮瑾气极反笑。
好一个不要同任何人说……
陆琛瞧见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从外面跑进来一道慌乱的脚步声。
“爷,沈姨娘……沈姨娘找到了。”
裴淮瑾动作一顿,淡淡扫了楚鸿一眼,语气平静地对陆琛开口:
“能否将陆昭请来,如今暂时没有血竭,沈知懿的心疾需要他帮忙诊治。”
“爷……”
楚鸿唤住他。
一贯沉稳到死板,刀砍在身上都面不改色的暗卫脸色苍白红着眼眶,一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了压抑不住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