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见完府尹就回。”
说罢,不待楚鸿再说,径直朝府尹府门口走去。
甘州府尹带着一众甘州大小官员早就已经恭候在府门口。
一见裴大人出来,立刻弯腰恭迎了上来,笑道:
“裴大人头回莅临甘州府,下官们倍感荣幸,已略备薄酒招待,大人快请进。”
且不论甘州府隶属于梧州管辖,就单论裴淮瑾的身份,也足以够这些地方官吏逢迎讨好的,谁知他是真被陛下贬谪下放,还是故意演给他们这些地方官吏看,实则暗暗下来纠察的。
那甘州府尹姓张。
这般想着,张府尹的腰又弯了几分,暗暗使了个眼色给管家,让他将府中贵重的金银器物都藏藏好。
对于他们这般举动,裴淮瑾从前在京城早就见得多了,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没做声。
众人迎着裴淮瑾进去后,刚一落座,连茶都未上来,张府尹便示意自己的幕僚将一摞足有半人高的案牍放在了裴淮瑾面前。
裴淮瑾撩起削薄的眼皮随意扫了眼,而后一双眼睛沉沉落在张府尹,微微勾起了唇。
“张大人这府中,一贯是用这案牍来招待客人的么?”
他的语速不紧不慢,说话的语调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玩笑一般的笑意,微仰着头淡淡睨着他。
但那双眼中的穿透力和威压却不禁让张府尹一阵胆寒,他可不认为眼前这位曾经的天子重臣、大燕五姓之首的裴家世子爷是在同他开玩笑。
张府尹双股颤颤,背后骤然窜上来一股寒意,急忙挥了挥手:
“上、上茶!”
张府尹这话说完,裴淮瑾又用意味深长的视线睨了他片刻,而后抬了抬唇角,这才随手拿起一本最上面的案牍翻看了起来。
张府尹暗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悄悄睨了眼裴淮瑾的神色,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开口道:
“大人,这些都是整个甘州府近五年来的重要政治举措和关于民生的重大案情等,至于其余的,下官过几日命他们整理好再送去大人府邸,大人您看……可行?”
张府尹战战兢兢觑着他的神色。
那上首的男人侧脸轮廓锋利,眼睫垂着,投下的阴影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静静翻看着手中的案卷。
在他身后,一个侍卫冷脸抱着剑,另一个小厮亦是神情冷漠而恭敬地站着,没有一丝懈怠。
张府尹无意识吞咽了一下,视线落在裴淮瑾似有若无绷着的唇角上,心中直打鼓。
大厅里针落可闻,寂静得窒息,只有裴淮瑾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片刻,一个貌美的小丫鬟端了茶上来,轻轻放在裴淮瑾身旁的桌案上。
“登”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屋中的沉寂。
然而那小丫鬟放下茶杯后却没走,反是倒了杯茶出来,细白漂亮的双手捧着送到了裴淮瑾的面前,柔声道:
“大人请用茶。”
裴淮瑾翻案牍的手一顿,视线顺着看了眼那丫鬟,忽而一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他接过这茶的一瞬间,张府尹一口气明显松了下来,一直紧绷的身子都松回了椅子里。
裴淮瑾喝过茶,放下手里的案牍,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甘州在张大人的治理下一直风调雨顺,就连陛下都对我亲口称赞过张大人的政绩,这些案牍……”
裴淮瑾手指随意敲了敲桌面,“就不必再往梧州送了。”
张府尹“诶”了声,立时眉开眼笑,就连看向裴淮瑾的眼神都有些看自己人的意思,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对那方才敬茶的小丫鬟道:
“还不在裴大人跟前伺候着,看看裴大人还有什么……”
“不必了,那几个北羌商人听说一直在甘州贸易往来,不知张府尹可熟?”
昨日去找北羌商人讨买血竭的时候,裴淮瑾同张府尹在北羌商人的会所内打了个照面,也是这缘故,那北羌商人才同意先卖给他三分之一株血竭。
虽然那北羌商人没有明说,但裴淮瑾不会傻到以为对方无所图。
听他这么一提起,张府尹猛地一拍脑门“哎哟”一声,忙十分懂事道:
“瞧我,那几个北羌商人昨日还说想等大人空了,亲自登门拜访大人呢,这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将他们全叫来吧!”
说罢,张府尹忙让管家去张罗,四周坐着的其他官吏瞧了瞧张府尹的眼色,忙都起身告了辞。
不出片刻,那三个北羌商人便来了。
几人一进来先对张府尹行了礼,而后看向上首的裴淮瑾,笑道:
“哟,梧州令也在。”
说着才对裴淮瑾行了礼。
裴淮瑾对于他们的轻慢不甚在意,略一颔首,“坐。”
那三个商人哈哈大笑着坐下,用着不十分标准的大燕话问道:
“裴大人叫我们来,可是昨日我们谈的条件您那边想通了?”
这三个北羌商人同张府尹不同,他们只是在大燕与北羌之间往来通商,最看重利益,更何况他们本不是大燕人,也不受大燕管理,所以相比于对待裴淮瑾,他们更看重一直给他们提供利益便利的张府尹。
才不管在大燕,谁的官大,谁的官小。
裴淮瑾手指点着桌面,半晌“嗯”了声,不紧不慢道:
“就按照你们说的,将甘州所有羊绒的独家经营权给你们,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剩余的血竭明日之前全部送到我府上。”
那北羌商人挥了挥手,“嗨,这是小事,只要您肯将那独家经营权给我,血竭我们签了字据立刻给您。”
“这第二点……”
裴淮瑾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虚靠在椅背上,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我要你们每年经营所得的四成利。”
裴淮瑾话音刚落,三个北羌商人脸上原本豪迈的笑意不约而同冻住了,眼底都露出了凶狠的光。
那张府尹才刚消下去的冷汗也重新冒了出来,看看裴淮瑾,看看凶神恶煞的北羌商人,干笑两声斡旋道:
“裴大人,这……您有所不知,每年的羊绒产量本就不高,从北羌运来又要耗费许多成本,而在甘州这个地界儿,羊绒又卖不上什么价,利润本就微乎其微,这四成……有点儿多了吧?”
裴淮瑾扫了他一眼,“利薄,但垄断价值,可就不止这些了。”
他笑了笑:
“不然诸位还是再考虑考虑,整个梧州做羊绒生意的可不止你们一家,那血竭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你们……”
“三成!”
那三个商人见裴淮瑾作势要起身,慌了,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成!每年的关税大人给我们减免一成,加上剩余的三成利润,我们每年的三月一并存入善和钱庄!”
裴淮瑾站起身,视线扫过张府尹,落在那三个商人中为首那一人,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如此,签字据吧,张府尹,方才你那茶不错,府上可还有?”
张府尹闻言立刻松了口气,眼睛都开始放光,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语气亲近了不少:
“有的有的,大人想喝多少有多少,下官这就叫人给大人送府上去,就……由方才那个名唤阿琪格的丫鬟给您送去,可好?”
裴淮瑾略一颔首,看着几人签了字据,让楚鸿将剩余血竭收好,头也不回地出了府尹府。
张府尹在后面看着裴淮瑾的背影,眯了眯眼。
一旁一个商人呸了口,骂道:
“还真是比上任梧州令还贪心,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撕走我们这么一块儿肉!什么狗屁的大理寺少卿,也不过如此!到了张大人的地界儿,让他学会什么叫低头做人!”
张府尹闻言,呵呵笑了两声没说话。
裴淮瑾坐上马车,唤道:
“楚鸿,去将血竭立刻送到客栈。”
“是。”
楚鸿走后,苏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
“主子刚来这梧州,何必现在就将那独家经营权给那几个北羌商人,还、还要拿分成,像个贪官似的。”
裴淮瑾勾了勾唇,“像就对了。”
一来,他初来乍到,要让那些人放松警惕。
二来,沈知懿要等血竭治好了身子,必将在甘州还要待一段时日。
那些北羌商人就跟老虎身上的虱子,又赖又无耻,他不想让那些人知道他为了沈知懿宁愿交出羊绒生意的垄断权,以免日后给沈知懿招来危险,所以才让他们以为他是为了私吞那几分利。
而这些利……
裴淮瑾低叹一声,给了北羌人羊绒生意的垄断权,日后势必会有诸多麻烦。
他略一沉吟,低声吩咐苏安:
“回去后,让李弢将近几年在甘州往来经营羊绒生意的商人名单整理出来给我。”
“是。”
两人一边说着,马车到了裴淮瑾在甘州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