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瑾喉结滚了一下,紧得发疼,“嗯。”
沈知懿小心翼翼走上前小小的半步,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裴淮瑾亦压着眼帘,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企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熟悉的情绪。
但沈知懿的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年他将她从梅花树上接下来那一瞬间,除了警惕和好奇,再看不到有一丝曾经的痕迹。
沈知懿许是脑袋又开始疼了,轻轻皱了皱眉,收回打量他的目光。
“我知晓你叫裴淮瑾,我听到他们都这样叫你。”
少女的语气还是带着天生的娇,糯糯的语气同以前在窗口喊他“状元郎”时一样。
好半晌,裴淮瑾应了声“是。”
他紧盯着她,攥紧了双拳,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裴淮瑾作为曾经的大理寺少卿,判过的案子数不胜数,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甘州客栈的露台上,等待沈知懿的审判。
是生是死,全掌握在她的手中。
少倾,沈知懿开了口,语气平静:
“之前曾经有一日,我口中无意识唤出过你的名字。”
裴淮瑾神情猛地一僵,眼底复杂的情绪下涌起一丝希冀,呼吸变得很慢,生怕错过她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然而接下来,那姑娘平淡而坦然的语气就彻底打破了一切。
她扯了扯唇角:
“我想我从前应当是认识你的,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忘记了你,那我想以前你在我生命中应当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对谁说话都是甜的,唯独对他,说出的话比陌生人还要冷。
她抬眸看他,“左右如今裴公子在我眼中与陌生人无异,我也……同你生不出什么情谊来,所以既然忘记了,那便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吧。”
强撑的一口气好似在此刻轰然崩塌,裴淮瑾因为她这句话,眸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倘若她真的忘了他,那他应当成全,成全她如今的快乐,他不该提起她痛苦的过往。
可当真正面对这一双陌生的全然没有一丝感情的双眸,听她说出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他却还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的痛。
倘若那年沈家出事,她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他能够牵住她,告诉她他会娶她为妻。
倘若她第一次告诉他她喜欢他,他不是那般无奈地告诉她女子当矜持。
倘若那日他敲开沈府那扇门,告诉沈知懿自己亦是心悦于她,让她不要同意谢府的亲事。
亦或是哪怕、哪怕那日在海棠苑她去别庄前,她唤住他时他能回头看她一眼,他能因她眼底的泪而心疼,紧紧过去抱住她。
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裴淮瑾仰了仰头,锋利的喉结在冷白色脖颈上滑滚,眼底有水汽在无措地晃动。
他咬了咬牙,克制着自己,泛红的双眸死死盯着她。
他想晃着她的双肩问她不记得曾经说过的话了么,想一桩桩一件件告诉她他们的过往。
他想说他不同意,他不想让曾经过去,那近十年的回忆她也不许忘记!
可他面对那双干净单纯的双眸,却什么也做不出来。
他只是僵在原地,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看着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光怪陆离,看着曾经笑意狡黠唤着他“淮瑾哥哥”的少女离他越来越远。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裴淮瑾的视线变得很轻很温柔,像是要深深将她的模样刻进脑中一样看着她。
良久,艰难地抬了抬唇角,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了那句最不愿意说出的话:
“好。都听……你的。”
话音刚落,他似是极为痛苦般紧紧蹙了蹙眉。
清冷矜贵的裴大人,眼底再无一丝往日的平静,幽深的眸中神情破碎不堪。
第45章 第45章 “我想家了,我想快点回……
打从两人进去后, 沈钰楼和谢长钰就在外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随时观察着沈知懿的表情,生怕她再难受。
可说了没几句, 她便出来了。
“知知……”
沈钰楼上前,担忧地瞧着她。
从前自己的妹妹有多喜欢裴淮瑾, 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那是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将她的淮瑾哥哥挂在嘴上。
如今失忆了,倒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钰楼这么多日来, 最担心的除了血竭,就是她记起从前之事。
不过此刻见她神色如常, 他的心也能放下来一些。
他看了眼依然站在外面露台上一动不动的裴淮瑾,对谢长钰道:
“你陪知知先进去。”
谢长钰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外面那人身上看了眼,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最后皱了皱眉, 应了一声,扶着沈知懿进了房间。
沈钰楼在原地站了会儿, 抬脚踏上露台。
“你我都知道, 沈知懿忘记从前之事,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沈钰楼开口。
良久, 裴淮瑾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哑声道:
“血竭在楚鸿那,待会儿让他跟你们说如何用, 只是……那药对方不肯一次给我,我与他商议好分三次给,我问过大夫,如此用药也可。”
沈钰楼没料到他一开口竟说的是这个, 怔了一下:
“好。”
那北羌商人有多难说话,他是见识过的。
从前他走南闯北的开拓生意,就没有他沈二谈不下来的,但这次这株血竭,他与北羌人磨了两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想了想,他对他略一颔首,“多谢。”
裴淮瑾没说话,只是抬了抬唇角,转身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露台。
沈钰楼瞧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口,最后长叹一声回了房间。
房间里,沈知懿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牛乳茶小口小口嘬着。
从昨日回来,她的睡梦中就有许多记忆的碎片,只是那些碎片中还记得的只有零星几点。
她记得她无助地跪在方才那个名唤裴淮瑾的男人身前,孤立无援,所有人都在指责她。
而他居高临下冷冷睨着她,将他手中的那张写满药方的纸狠狠一扬。
那纸页锋利的页脚划过她的额头,很疼,她听见他语气厌恶失望地说:
“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接着画面一转,头顶的烟花如金色的繁星在夜空中炸开,春黛躺在血泊中,毫无一丝生气,之后漫天大火席卷而来。
沈知懿皱了皱眉,脑袋又开始疼了,太阳穴像炸开一样难受。
她不知方才那个名叫裴淮瑾的男人为何会那样对她,也不知道梦里的春黛为何会躺在血泊中,许多碎片从脑中一闪而过,但她什么也捕捉不到。
再努力去想,就莫名地会想掉眼泪。
沈钰楼察觉出沈知懿的情绪异常,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知懿摇了摇头,随即甩了甩脑袋深吸一口气,笑道:
“我没事!哥哥不是说我身子不好,带我来这里是找药的么?如今那个男人将药拿来了,我是不是吃了就会好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京城了?”
说着说着,沈知懿小脑袋慢慢垂了下去,纤长的眼睫扇了扇,语气失落:
“我想家了,我想快点回去找爹娘和哥哥他们。”
沈钰楼落在沈知懿背上的手猛地一紧,咬了咬牙,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好,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回京。”
沈钰楼哄了沈知懿一会儿,将这两日在甘州买的有趣的小玩意儿都拿了出来,又给她许多金瓜子让她得空去外面买漂亮收拾,直把小姑娘哄开心了,他又给谢长钰交代了几句,打算去隔壁寻陈秋霜。
可沈钰楼刚到隔壁,就发现只有翠丫一人,不禁脚步顿在门口问:
“翠丫,你娘呢?”
翠丫正在编一个竹篮,闻言抬头对他抱歉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我娘说她出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让我在屋子里待着。”
翠丫刚说完,王逸书从书中抬起头,道了句:
“方才她好像被一个人叫走了。”
沈钰楼闻言蹙了蹙眉,没说什么,绕了一圈,又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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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淮瑾的马车缓缓在甘州府尹门前停了下来,苏安轻声对着帘内唤了声:
“爷,到了。”
裴淮瑾轻轻摩挲了一下掌心里的络子,收进袖中,仰头靠在车壁上揉了揉额角,静坐了会儿,方才起身掀帘而出。
楚鸿见他出来,上前一步在他耳畔低声劝道:
“爷,您的身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大夫嘱咐过您还不能太过劳累。”
岂止是不能太过劳累,大夫的原话是,不能下床。
裴淮瑾看了他一眼,这次破天荒没有指责他多嘴,反倒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