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得知消息的一瞬,我心中竟唯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计任何代价保下她。回过神来时,儿臣已是一身冷汗......”焕儿扬起发红的眼尾,泪迹未干,脸上已经鲜见的覆着一层冷意,“母后,儿臣绝不能像父皇那样!”
秦焕向来与秦烈并不亲近,可自他登基后,反倒对秦烈越来越孺慕推崇。
做了皇帝才知道皇帝的难处,何况他的父皇虽不是开国君主,却是打下了大半个江山的那个人,登基后处理朝政,改章立制,知人善用,杀伐果断,竟无多少可指摘之处,更在有生之年,消弭了朝廷两个心腹大患。焕儿受着他的余荫,如今才有当年有眼不识泰山之感,自前年起,他着令翰林院为秦烈著书立碑,记录先皇的功绩,并大肆宣传。
唯独在儿女私情上,焕儿哪怕身为受益者,却也看不起秦烈当年所为。
为了一个女人,罔顾社稷,自己选定培养了数年的太子被过继给他人,最后让一个“乱臣贼子”前朝血脉上位,便是秦焕自己回头看,也觉得先皇仿佛得了失心疯。
他不会也不能让自己如先皇那般!
外面正午日头正烈,照得地上发白,像凉透了的冷霜,透过茜纱窗,依然能刺痛人的眼睛。
令仪看着焕儿,沉默许久,最后道:“将她骨灰给我吧,我正打算去塞外看看,刚好带她回家。”
焕儿紧张道:“母后,为何突然要走?你可是责怪儿臣心狠?!”
令仪道:“你是帝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岂是我可以随意置喙?”
看着焕儿交焦急的脸,她终究不忍心,叹气道:“我只是觉得陪了你几年,也想去林儿那边看看。你知道的,他与你,我一个也舍不得。”
焕儿这才放松下来,令仪说的话,他无不依从,只再三叮嘱她要早些回来。
第89章 轮回 。
令仪到达塞外,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林儿骑着马在后面慢慢跟着她。
焕儿登基后,曾想给他赐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因着太过惹眼,被令仪制止。
虽则经过秦烈与焕儿两代帝王数次分化消解, 宋家如今在涿州只如同遥远神话一般,再不是曾独占一方的霸主, 令仪还是不想林儿日后多出不必要的麻烦。她将自己的嫁妆与许多赏赐给了林儿,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情。林儿爱马, 匈奴归附后,他在塞外建了个马场,专做马匹生意。
比起在京城时, 他脸色晒得黝黑, 穿着塞外男子的衣服,稳稳当当骑在马上。
小时候令仪不许他练武,到了塞外没人束缚,他跟着那些跑商的保镖,戍边的将士学起武来, 虽然没了童子功,师父也不怎么高明, 注定不会有多大成就,身材却练得更加壮硕, 与人谈起生意时一口流利的塞外话,半点看不出中原人的模样。
他在这里成了亲,娶的是一位匈奴与汉人生下的姑娘。
姑娘绑着两个大辫子,同样晒得黑黝黝,笑起来只看到一口白牙, 鼓着肚子依旧每日刷马驯马,样样皆是好手。
刚到这里时,看到他们俩,令仪心里难免犯愁。
——她到底是中原人,向来以白为美,怕他们生下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
可见他们家终日夫唱妇随,再圆满不过,草原的风一吹,人心胸也不由开阔。
她便什么也不愁了,只觉欢畅。
她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一到冬季,马匹便要移到关内,虽有不少人手,林儿夫妻俩却习惯事事亲力亲为。令仪虽帮不上多少忙,也想陪着他们。
这样一直忙到天黑,马匹全部转移,一群人虽疲累却兴致勃勃地往回赶。
令仪第一次骑马行在草原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忽然一个久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草原上的月亮似乎格外的亮,有时候大的瘆人,夜里行军时,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撞进去,被收了神魂。”
她猛然回头,并未见到那个人,只有风抚过她的帷帽,撩动她的大氅。
。
宋林虽视她为姨母,却也是极孝顺的,冬季里住在冀州,夫妻俩事事以她为先。
无论焕儿还是林儿都得偿所愿,过着他们想要的日子,令仪为他们高兴。
——总算没有辜负这一路的千难万险。
欣慰之余,她又觉得失落,心里空荡荡的,为他们筹谋了半辈子,在他们圆满之后,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林儿在年前做了父亲,孩子比令仪预想的要白很多,让她松了口气。
可是转念想到跟着这对夫妻,以后怕不是也只剩眼睛牙齿是白的,令仪不禁微微叹气。
他们再孝顺,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为孩子过完百日宴,令仪踏上回程。
行至黄州边境时,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昔日住过的地方看看。
只是黄州城郊早已变了模样,连村庄都改了命,更不提之前牛车行驶过的路早改成了官道。
最后还是靠着在朝廷做了二品大员的夫子,才找到了昔日村落。
——夫子的旧居已经成了名迹,昔日孑然一身的他甚至多了不少族人,还在河边立了族谱。
靠着这族谱,令仪才确定这便是当年那条河,借此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栖身的村落。
到了才发现,如今这边都是青砖瓦房,人家比之前多了两倍有余。
她并不知道周嫂名讳,说起小石头,那更是幼时昵称,如今无人知晓。
而周嫂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她早已不记得名字,是以根本无从打听。
乔装打扮的宫人道:“太后娘娘,可要奴才去官府调来人口名册,一一核对?”
令仪道:“本就是心血来潮,不必劳师动众,我在这边走一走,咱们便离开。”
她下了马车,看四周无人,便沿着河边缓步走,不想转弯迎面走来一男子,走过去后又折回来,之后便一直盯着她看。
宫人大怒,想上前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过,令仪却制止了她,迟疑着问:“.......小石头?”
那男子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令、令仪姑姑,果然是你!我就说嘛,这般神仙样的人,哪能让我遇到两次!”
小石头邀她一同回家,令仪欣然同意。
路上闲聊方得知,周嫂与后来的丈夫都已在几年前离世,而自令仪失踪后,周嫂一直挂念她,还去州府报过几次官。
令仪恻然,“不告而别,是我的过错。”
小石头忙宽慰她,又说起自己来,原来他二十几岁便考中秀才,虽然之后再没考上什么功名,与周嫂和小石头而言,已经算是光耀门楣。为此,小石头还狠狠又夸了那夫子一番,沾沾自喜自己也算是侍郎的门生。
这般说着话,已经到了他家门口,他如今有田地五十亩,身有功名不用交租,雇了佃农打理。房子几经翻盖,又买下周围几处民宅,如今是五进的院子,住着他们一家八口人,还有丫鬟婆子伺候,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令仪微笑听着,要进门时,眼光扫过一边,忽然一怔,“那边......”
小石头拍了下自己脑袋:“只顾着说自己,都差点忘了。你走了之后,那房子一开始是我娘照应着,还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后来有人想买,我娘还跟人家理论,却因着官府里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办法。本来那边都要过房契了,忽然又停了下来,不仅把房子封了,还说以后不许再买卖,自此后空了下来,之后倒是时常见有人过来打理,直到前几年......”
令仪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已经走了过去。
旁边都是新盖的青砖瓦房,只这里依旧是低矮村舍,门没有关,一推便开。
只一眼,她便愣在那里。
时隔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见到时那些记忆纷至沓来,竟还是当年她离开时的模样。她脑中轰然触动,人却极慢地走了进去,摸过那些桌椅板凳,最后来到床边。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她伸手去掀,宫人想制止,“太后娘娘.......”
令仪知道她要说什么,轻声道:“这是我以前的家,你先出去吧,我累了,想在这里歇一歇。”
宫人踌躇了下,最后还是退了出来。
令仪脱了鞋子外衫,在床上躺下。
比起宫里的绫罗绸缎,这里还是以前她用过的细棉布,并不那般柔软。
可她却觉得安心,宁静。
纵然焕儿再孝顺,比起皇宫来,这里才更像她的家。
这里不会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
也没有互相算计的夫妻,注定会被辜负的真心。
她忽然觉得极为疲累,从骨子里透出的乏,便躺在那里,闭上了双眼。
。
不知睡了多久,她有所察觉,睁开眼时,屋里燃起了灯火。
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床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令仪没有起身,诧异地问:“怎么是你来接我?”
她还以为会是十五公主与流翠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