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听到那阵哭声,周嫂还是湿了眼:“都是些可怜人罢了,哎,我也是沾了那死鬼的光,要不然遇到这世道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感慨完又嘱咐令仪:“河那边有男人,你这模样太招人,再出门得小心着点。”
一开始的时候,那边人不敢过来,这里都是冀州军遗孀,天然比他们高一头。
可他们逃难过来,缺的东西太多,州府里店铺许多还没开起来,便是开起来他们也不见得买得起,只能厚着脸皮走过那道小桥来这边借。
那边人倒也精明,过河来的都是妇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一来一回的,渐渐熟络起来。
也是从她们口中,令仪得知了外面的情形。
七皇子撤出衡州,联合儋州反攻京城,新帝被柳云飞所杀,耿庆仓皇逃出京城回到蜀州。
牢狱中的十二皇子与崔阁老被杀。
待他们闯入谢府欲斩草除根时,谢玉与太子妃等人早已不见踪影。
数日后,谢玉现身涿州,与宋家三小姐拜堂成亲。
而宋家,十几年来镇守东南沿海,是如冀州军一样的庞然巨兽。
在宋家支持下,太子妃之子在涿州称帝,改年号为承泰。
令仪如遭晴天雷劈,万难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秦烈不可能弄这么多人来骗她,如今更无任何骗她的必要。
其实她心中明白,既然谢玉能放弃她一次,便也能同样放弃十六公主。
只是那时候她与谢玉未曾真的捅破那层纸,谈不上什么亏欠;十六公主却已嫁与他生下孩子,他竟还这般薄情,令仪身上一阵阵发冷。
还有七皇子,杀亲侄诛亲弟,连父皇也死的不明不白。
这世上有多少如周嫂一般的人,受尽磨难只为努力活下去。
而天家皇子皇孙出身锦绣,注定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为了权利竟至如此!
见她神情不对,那妇人问:“姑娘可是有亲人在京城?”
令仪黯然道:“现在没有了。”
妇人安慰她:“没有了便没有了罢,谁让咱们遇到了乱世,谁家不死几个人?哪哪都在打仗,咱们能活下来已属不易。我们自津郡逃过来,一路上都不太平,幸好到了这里,总算能安定下来。你年纪还轻,便是眼前没了亲人,以后嫁人生子又是一大家子。”
她说了没两句,便开始谈及婚嫁,说起河那边有多少年轻后生,个个多么多么憨厚,多么多么能干,听得周嫂不停撇嘴。
待那妇人走后,周嫂叮嘱令仪道:“你可别被她给骗了,她这算盘打的灵光,你嫁了那边的人,田地房子都成了那人的,到时候万一他一翻脸,你孤身一人到哪说理去!”
令仪怔怔点头,实则半点未听到心里去,满脑子只想着十六姐姐和太子哥哥的孩子都在涿州,距离这里山高水远,一路上又在打仗,自己万难过去,心中悲苦无限。
周嫂这话不仅对令仪说,对其他人也没少说,可还是有遗孀开始偷偷与河那边的男人见面。
这些日子以来,又来了几批流民,现在河对岸已经聚集了七八千人,能一路走到这里来的,那些人里面自然有出挑的,有能力会说话,还有些长相亦不俗。
之后不到一个月便有三个男人从河对岸搬了过来,住进了遗孀家里。
令仪家里也添了一个人,是宫里逃出来的宫女,跟着那妇人过来时,认出了令仪来。
来这里这些日子,令仪学会了烧热水,打扫庭院屋子,洗衣服,可是吃饭还是在周嫂家,虽给了些银两,还是不方便。于是索性收留了那宫女碧草,日子更为轻省。
田里的活,碧草也做不了,索性都交给周嫂种,算是租出去,一年少收些粮食做租金。
只是这样以来,又有新的问题。
令仪手上有两千两银票,还有几十两碎银子,在这里足够过上几十年。
可那张银票,令仪不想被旁人知晓多生事端。
她们俩明面上只有周嫂给的那点粮食,却一直有银子花,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还是要想些营生。
这会儿已有不少商人落户黄州,令仪带着碧草去逛了一圈,最后决定做绣品。
碧草本就是宫中绣女出身,而京中贡品花样,令仪知之甚详,她纵然画技不算多出色,画些花样却不在话下,在黄州这地界儿,绝对令人耳目一新。
两人说干就干,买了绣线布料回来,当日便动工。
碧草绣花,令仪则做香囊荷包,做的也是京城的样式,里面放些醒脑或是安神的药材,她以前给太子做过许多,又有十五公主那里打下的药理基础,拿到州府铺子上卖的还不错。
只是这里毕竟只是黄州,虽然不愁卖,却要不了高价,碧草皇宫大内的手艺,精心绣制的手帕两个才卖一两银子。
令仪做的荷包香囊一个只卖二百文。
她们俩做的细致,也不赶工,一个月赚上两三两银子已经足够,碧草渐渐有了些名声,有人吻过来找她定制盖头或是扇子,要价还能更贵些,一个月能赚四两多。
每次卖了银两,回来时不是买些吃食,便是其他东西,一点点将家中东西替换成新的,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这一日,她们二人卖完东西出城门,正待坐上牛车,只听一阵马蹄急促,传令兵疾驰而来,大喝:“将军回城!将军回城!”
众人连忙让路,本来进出城门的百姓都不再走动,个个翘首以盼。
仅仅几个月,黄州已肉眼可见变得繁华,尤其是这州府城门,行人络绎不绝。
这边的人不走,更有听到传令的人不断涌过来,不一会儿,城门口便挤满了人。
令仪想走,一看赶车的人满眼期待,脖子伸的老长,也只能等着。
不一会儿,大军如黑色潮水一般来到城门前,旌旗招展,马整人肃。
秦烈一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神色冷峻,策马而过。
百姓呼啦啦跪了一片,高声齐呼:“将军!将军!”
他们满心爱戴敬慕,视这位让他们过上安定生活的人如天神,更有人泪流满面不停地叩首拜伏。
令仪扶着牛车半跪于地,低着头一直等大军全部过去才起身。
这次赚到钱,她们终于把之前买来的二手被褥换掉,这些都是以前周嫂帮忙找人买的,换下来后令仪不打算再用,又送给周嫂。
结果到了周嫂家里,刚巧遇到周嫂与她婆婆拌嘴,一见到她来,周嫂婆婆像见到了救星,“小令来的正好,你来替我劝劝这个傻子!”
第33章 秀才 。
原来, 周嫂一人操持四十亩地,虽然小石头也能搭把手,可到底只是个十岁孩子, 哪里忙得过来,终日起早贪黑, 累的腰酸背痛一身暗伤,手上起茧脚上起泡, 依旧忙不完。
令仪听了忙道:“要不.......那十亩地我收回来,租给别人也是一样, 嫂子你也不用这般辛苦。”
周嫂比她还急:“庄稼人哪有嫌弃地多的,好妹子,你把地租给我, 我们家只有感激的份儿!”
周嫂婆婆道:“我知道你要强, 想多攒些钱,让小石头上私塾读书,免得以后像咱们一样土里刨食靠天活,更不想他以后像他爹为了养家糊口把命给丢在战场上。可你就是再有这份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就凭你自己, 就是把命拼进去,也伺候不了这么多亩地!”
令仪道:“我手头上有些余钱, 你们先用着。”
她现在知道了,便是她往常看不上的那些笔墨纸砚对周嫂她们来说也不便宜, 书籍更是昂贵,靠种地想供养出秀才本就不容易,何况只有周嫂一人。
周嫂拒绝:“只有帮急的,没有帮穷的,妹子, 我知道你们俩有本事,可那也都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没得让你们供应小石头的道理!”
令仪还待说话,周嫂婆婆呛儿媳妇道:“所以你犟什么?找个男人入赘,不就有人干活了,你不用再卖命,石头还能读书。今天那男人,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种地一把好手,人长得也不差,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周嫂扯着大嗓门,“又没让你下地干活,你嚷嚷什么?儿子我自己能供出来,不用你费心!哪有你这样的,婆婆逼着儿媳妇招人入赘,说出去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周嫂婆婆却不生气,“我知道你是想为我那不孝子守着,可是他就是个没良心的,不然哪会丢下咱们孤儿寡母撒手不管?他倒是省心,这会儿早不知道投胎到哪了,指不定再过几年又能娶媳妇了,偏偏你傻的不透气,一心还想着他!”
周嫂叉腰:“谁说我想着他了?就你那死鬼儿子也值得我守?可别给他脸上贴金!”
她嘴上这么说,可送令仪出门的时候,她有些神思不属。
抬头看了一眼皎洁明月,她忽然道:“还记得成亲那天夜里,他比我还害羞,正事不敢干,拉着我傻乎乎地趴在窗户边看月亮。那时候他说将来给我用银子打个饼,就像天上月亮那么大那么圆。可是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