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她擦了下,很快又更多的泪涌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
——以眼泪作为武器那么久,她还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真实的泪水。
原来她心中亦有不忍。
可她只能这样做。
她花了整整一夜做下这个决定。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到缺药病死的孩子,想到投水自尽的母亲,想到来时一路上遇到的那些麻木愁苦的脸。想起与周嫂子她们一起安定的生活,想起去冀州一路上那些光秃秃的树,还有铁锅里的人。
可画面最后却定格在,她坐在凤辇上离京时,那些跪拜的百姓。
之前,他们不曾见过她,甚至不曾听过她,她更不曾在意过他们。
可在那一刻,因着她是公主,他们齐齐下跪,口呼千岁。
他们诚心跪拜的,是她的身份。
她顶着这个身份,纵然不得宠,亦是实实在在的万民供养。
之前,她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
这一次,她努力地,想要为她的百姓,做些什么。
时间紧迫,流泪亦是奢侈,她擦干泪水,打开小窗,示意谢三娘假扮的宫女进来。
谢三娘进来后,快速扮作宋平寇的模样大摇大摆出去。不久后,神医带着贵妃娘娘的一大箱赏赐回去丞相府。
翌日,宋平寇突发恶疾,暴毙于御书房。
宋家军精锐由常达接手,朝中大臣被谢玉压制。
这两位宋老将军的女婿,一文一武掌控局面后,以宋老将军的名义,向宪朝奉上降表。
在外打仗的几个义子王爷拥兵自重,不认降表,更有两位即刻自立为帝,都自认是宋老将军的传承。
秦烈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冲破长江防线,那几个义子与当地豪绅联手,将他阻在江畔。而此时,倭寇数百战船遮天蔽日已达海岸附近,此战打了近三个月,由于大量兵力被义子王爷带走,宋家军精锐尽管已倾尽全力,现下军民合力也只是苦苦支撑。
生死存亡之际,秦烈率领大军自海上神兵天降,前后夹击,击沉战船上百,斩杀倭寇无数。
此战结束数日间,海水泛起的仍是血色泡沫。
倭寇弹丸小国,此战本就倾尽举国之力,经此一役,至少十年间再无力大举进犯。
百姓尽皆欢呼雀跃,唯常达嘴里泛苦,这一战,固然战果丰硕,可宋家军也已山穷水尽,只余不到万人。
且当日弹尽粮绝之时,挂着秦字大旗的战船自海平面涌现,那场面何等壮观。
如今百姓心中,只怕神邸已不止宋家。
甚至于,在孩童心中,宋家还要靠秦家相助方能得胜。
思及此,常达不由看向人群中的秦烈。
但见其神情冷峻,气度沉稳,被百姓簇拥跪拜,亦不见有丝毫得意之色。
只是分明是攻无不克的将军,观其面容却苍白而阴郁,与常达之前想象的大相径庭。
。
常达带着秦烈等人回到涿州州府,谢玉带着一众大臣在城门迎接。
一行人一起回到昔日皇宫。
这里本是宋老将军的将军府,虽经过整饬,也比不上京中皇城气派恢弘。
谢玉带着秦烈看了一遍前朝宫殿,秦烈未喊停,只得又往后宫走。
在场大臣无不胆战心惊,他们都记得后宫中那位贵妃娘娘,昔日可曾被指婚给秦烈,后来私自跑过来,被宋老将军大肆宣扬“弃暗投明”,现在回头再看多少有些讽刺。
待她见了这位端王爷,不知该如何无地自容。
可她一个人无地自容也就罢了,怕只怕端王爷发怒,毕竟这种绿帽子,男人无不视之为奇耻大辱。
只盼着贵妃娘娘承受不住,悬梁自尽,或吞金而亡。
否则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二臣,遇到昔日主子的女眷受辱,不求情显得太不仁义,求了情又怕触怒新主,实在两难。
另一边,众大臣又不免埋怨起这位端王来,这好端端地看人家后宫做甚?
便是如孟德有那爱美之心,也该暗地里悄悄地来,这般带着一众朝臣大摇大摆地进去。
莫非是什么光彩之事不成?
万一他看上了哪个后妃,让他们拦是不拦?
众人虽心中转过许多念头,脚步却不停,很快便过宫门进了后宫。
刚进去不久就见浓烟滚滚,许多太监宫女呼号叫嚷,更有人跑到各个水缸处汲水。
总管太监满头大汗,过来禀报,贵妃寝宫走水,娘娘与皇子都在里面,只怕凶多吉少。
谢玉道:“那边人多事杂,免得冲撞了王爷,不如去花园看看,虽比不得京城布置精美,倒也另有一番风味。”
秦烈却不紧不慢道:“本王初来乍到,便有如此好戏,自当去看看热闹。”
谢玉只得令总管太监引路过去。
待众人到了地方,眼前只剩下焦黑垮塌的废墟。
谢玉又道:“端王爷,此处实在不便瞻仰,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秦烈不语,只负手而立,看着那些人忙碌不断,终于从废墟中扒拉出一大一小两具焦尸。
他叫住一位哭得最厉害的宫女,“这尸首看不清面容,如何确定是你们贵妃娘娘?”
宫女根本不知道秦烈是谁,只知道是位贵人,抽抽搭搭地回禀:“大火烧起之前,奴婢亲眼看、看着娘娘搂着皇子在床上歇息,娘娘向来体恤奴婢,若非有事午睡时并不需我们在旁伺候,只在门外候着即可。奴婢只打了个盹,火就烧了起来.......娘娘、娘娘她.......”
她哭的语不成声,再难说下去。
秦烈道:“你这样伤心,想必是她的贴身宫女。”
宫女道:“自娘娘来到涿州,奴婢便被分到长公主府贴身照料,后来跟着入宫,至今已有三年。”
“三年啊。”秦烈眉峰微动,又问:“废墟中不少琉璃制品,想必你们娘娘十分得宠。”
琉璃火烧后不过熏黑,并未损坏,废墟中只彩色琉璃灯盏便有十二个,更不提其余摆件,每一个拿出来都是无价之宝,便是京城太后房中也未有这等奢华。
虽然涿州近海,得来海外琉璃容易些,亦是难得。
宫女顾不上悲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有一个不认识的贵人上来便打听娘娘房中事的?
莫说是她,便是在场的大臣们亦是满心复杂,觉得这位端王多少有些——异于常人!
不然怎么会好好地,在这里打听他前夫人与先帝恩爱与否?
绿帽已经戴了,难不成还在乎带的正不正?
没得到回答,秦烈面露不悦,沉声道:“说!”
他本就气势逼人,如今威势愈重,宫女吓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皇、先皇对我们娘娘十分爱重.......娘娘虽非皇后,皇上却、却特意将距离太和殿最近的宫殿赏给娘娘,终日赏赐不断。除非皇上实在繁忙不进后宫,否则日日来娘娘宫中,便是娘娘身体不能侍寝之时,也要来与娘娘说几句话.......娘、娘娘对皇上亦是情深义重,昔日在将军府,先皇不回府,多晚她都等着,只要皇、先帝过来,衣食从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娘娘亲自张罗.......”
“够了!”谢玉打断她,对秦烈拱手道:“故人已逝,何苦再添烦扰?”
秦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人若是活着,孤尚能将她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如今既然死了,也只能当笑话说来听听?何来烦扰之说?谢相是不能听,还是不愿听?”
谢玉抬目看他,他也在看着谢玉。
一个儒雅,一个英武,一个容色沉郁,一个不怒自威。
众位大臣不知其中内情,只觉得气氛莫名诡异危险。
这里的人无一不是极精明之人,知道不该任由此种诡异态势发展下去,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臣开口求情,“端王爷,尸身暴露于此总归不雅,不若先将他们收殓了,再说其他?”
秦烈道:“宋家家事,孤不便插手,悉听尊便。”
在场大臣尽皆无语,敢情您也知道这是人宋家的家事,这是宋平寇的后宫!
贵妃已死,众人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他们许多人都是自父辈便追随宋家,更有许多人是宋老将军一手提拔上来,如今宋老将军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虽然端王下令厚待,估计也撑不了几年。宋平寇死了,连他唯一的儿子也葬身火海,还是有不少人心下恻然。
谢玉恢复了神色,吩咐宫人将尸首收殓了,葬于宋家祖坟之中。
宋家祖坟,那便是与宋平寇葬在一起。
大内总管闻言偷偷瞄了眼秦烈,见他神色淡漠,并不在意,这才垂首领命去办。
第46章 新婚 。
秦烈进城时, 令仪已经在沿海一个村落住了数日。
这是她当日与谢玉做的交易,——她毒杀宋平寇,事成后, 他们会让她与麟儿死遁离开。
若不是与她和麟儿身形相仿的新尸难寻,她又不愿害人性命, 也不必等到秦烈过来才那般仓促的放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