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回去的一路上,处处透着诡异。
明明是端王求的恩典,今日将人带来给太后过目,实则不过是个过场,他正该志得意满之时,却始终寒着一张脸,哪像是要成亲,简直是要出殡。
再看这位准端王妃,果然美貌,他在前朝后宫二十余年也鲜少见到这样的绝色。
可这样小家小户的姑娘立时便要飞上枝头,也不见脸上有半分喜气。
因着这些异常之处,他一时忽略了见到这位准端王妃时,心中的异样。
一直到走到慈宁宫,才想起来,这位准王妃岁出身低微,可一举一动却比宫中那些娘娘公主都要仪态万方。可不是吗?这些娘娘公主进宫才短短几载,宫中礼仪自然不熟稔,宫中老人们表面恭敬,实则没少私下嘲笑。
今日到时难得见到这般挑不出错处的贵人,不像是平民出身,倒像是自小便长在宫中一样。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一道天雷在耳边炸响。
王德喜悚然一惊,冷汗已经浸了半身。
什么出身平民,这位准王妃根本就是重华宫那位十七公主!
她出宫时年纪尚小,他才会一时认不出来。
可莫说认不出来,便是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往这边想!
十七公主,永嘉公主,当年可是被指婚给了如今的端王。
可谁人不知,她后来又嫁给了宋平寇,做了贵妃,还生下了孩子。
听闻已经身死,——这并不稀奇,带兵攻打涿州的是端王爷,没一个男人会让这样的女人活着。
可她怎会又出现在端王身边?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也不可能是相貌相似,——便是京中贵女也学不来昔日真正公主的做派。
王德喜这般人精,从前朝到如今,还能成为太后心腹,自以为早就摸透了太后的性情。
一想起太后一会儿如何大发雷霆,他的老腰不禁深深弯了下去,暗叹一声。
却不想,那两人进去后,太后并未勃然大怒,一开始只是诧异,待到认出人来,只是沉默良久,后来简单问了令仪几句,出生在什么生辰,家中还有何人,令仪一一回答。
太后心不在焉地听完,看向秦烈,意味深长地问:“你如今,可如愿了?”
秦烈从进来除了行礼便没说过话,闻言起身谢恩:“孙儿谢太后恩典。”
太后幽幽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求的,日后过得好坏,都由你自个儿担着,再怨不着别人。”
秦烈垂首:“孙儿省得。”
太后默了默,又看向令仪,“你们来前,我刚巧得了一卷抄写的经书,正打算供到佛前。或许这正是你的缘分,索性便由你替我将经书供上。”
令仪惶恐,连忙推辞,却如何推得过,最后被宫人引着去往后面小佛堂。
她一离开,太后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对秦烈道:“你当真大胆,认定我容得下她?!”
秦烈缓缓道:“祖母总会成全孙儿。”
太后恨铁不成钢:“你看看自己这副神情,真不知道我究竟是成全了你,还是害了你!”
秦烈抿唇,依稀还是少年时不服气的倔强模样。
自他长兄早逝,太后已十几年未见过他这副神情,心不由又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她叹气,“儿孙都是债,我便拼着这把老骨头,去你母后那里说和,否则待会你过去,她那性子上来,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秦烈愧疚,“都是孙儿任性,劳烦祖母为我奔波。”
太后心道,若他当真心中有愧,又怎会把算计人心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只是此时多说无益,她暗叹一声,命人备好舆架,起身去了皇后宫中。
太后一走,慈宁宫便静了下来,秦烈坐了一会儿,还不见令仪回来,起身往后殿走去。
出了主殿,便听到她轻柔的说话声。
他不由加快脚步,穿过一道拱门,就见她与一人头顶头,半蹲在地上说话。
那人赫然是原本该在御书房读书的焕儿,不知为何此刻出现在慈宁宫,正好与令仪遇上,两人还以这般“不雅”的姿势凑一起。
怕焕儿一见到他,唤他父王在令仪面前露馅,秦烈给看到他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自己又退回拱门后。
这两人十分幼稚,竟在看地上的蚂蚁。
焕儿用土围了个圆圈,里面放上桂花糕,想养一堆蚂蚁玩。
自然是养不住的,蚂蚁不仅不肯在圆圈里安家,还要把桂花糕运回自己的窝里。
焕儿很生气:“我都给它们带桂花糕了,为什么它们还要出去?”
令仪看着那些异常忙碌的蚂蚁,又抬头看了看天,“估计快下雨了。”
焕儿问:“你怎么知道?”
令仪脱口而出:“蚂蚁搬家蛇过道,大雨很快就来到,庄稼人都知道。”
焕儿问:“你是庄稼人吗?”
令仪怔了怔,摇头:“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
令仪自己也很奇怪,不知道如何回答。
焕儿又问:“那你见过蛇吗?”
令仪道:“没有。”
焕儿小脸立时垮了下来,“我也没见过,宫里什么都没有,听说宫外有人可以把蛇缠在自己身上玩耍,我想看,可是曾祖母不让我出宫。”
一想到那个情景,令仪不禁打了个寒战。
焕儿看在眼里,小小的人儿大大的口气,“你别怕,如果蛇不听话,我就一箭射死它!”他挺起胸脯,十分骄傲:“我箭术很好!连小皇叔也比不上我!”
小皇叔,曾祖母......
令仪问:“你父亲是太子殿下?”
第61章 心意 。
秦烈在拱门后轻咳一声, 焕儿听到立时像耗子见了猫,起身便往后殿跑,很快不见了踪影。
秦烈停了停, 才自拱门后转过来,见到令仪站在那, 朝焕儿消失的转角愣愣看着,眼中满是怔忪之色。
秦烈冷哼一声, 转身往主殿走,刚走两步, 听到身后脚步声,便知令仪也跟了过来。
两人回到殿中又坐了片刻,皇后宫中来人传召, 两人起身又去皇后宫中。
因着嘉禾帝母妃早逝, 自令仪记事起便没见过自己的祖母,慈宁宫空闲多年。
令仪初时进慈宁宫尚不觉得,出了慈宁宫一路走来,见到熟悉的宫殿里尽是陌生面孔,方有改朝换代的实感。
皇后住在昔日郭贵妃宫中, 目光落在她身上,从上到下看了许久, 久到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令仪哪曾想过, 皇后是真的从未见过她。虽然心中诧异,她依旧微笑站着,任皇后打量,依旧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的仪态。
皇后终于收回目光,赏赐完东西, 便懒得再理会她。
倒是太子妃十分亲热,拉着她的手道:“公主......以后该叫弟妹了,总算苦尽甘来......以后若是三弟敢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
令仪根本不记得她,只觉她浑身透着虚假,只垂首并不答话。
如是也算是见过皇后,到了该走的时候,却不想天上几声响雷,几乎是瞬间,雨水倾盆而落,皇后便是再不喜她,也不能任由堂堂端王爷这般离开,传出母子不和的话来,不得不沉着脸命人准备膳食。
一顿饭吃的冷冷清清,除了太子妃寒暄,令仪附和,皇后与秦烈一字片语也无,面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令仪食难下咽,只盛情难却下喝了两杯酒,终于撑到宴毕。
外面落星已停,只等秦烈开口告辞,忽觉腹中一阵绞痛。
她试图咬牙强撑,可那疼痛一阵强过一阵,疼的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伸手攥住秦烈衣袖求助。
可一张嘴,便呕出一口血,浑身没了力气,身子一歪,倒在秦烈怀中。
皇后与太子妃尽皆失色。
还是太子妃率先回过神来,“传太医!快传太医!”
腿脚快的小太监跑了出去,其余人又要收拾桌上残羹。
秦烈却脸色煞白,厉声喝道:“都不许动!”
他久经沙场,手下不知斩过多少亡魂,气势何等迫人。
纵然这里是皇后宫中,他只是个王爷,这一声沉喝,也足够震慑。
满宫人瑟瑟发抖,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连皇后太子妃也一时怔在那里。
令仪嘴角又沁出血来,面白如纸,脸上都是细汗。
秦烈低头看她一眼,再抬头眼底已经泛红,怒目看向皇后:“你就这般容不下她?!”
皇后对他的质问一头雾水,下意识回答道:“我是容不下她,可......可.......”
她便是再愚钝,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与秦烈说,是以说了半截便咬住话头。
太子妃从中劝和:“三弟,我知道你关心则乱,还是等太医过来,先看过弟妹再说。”
秦烈冷笑:“你们动的手,太医来了又有何用?”
他继续逼问皇后:“是她挑拨的你,还是你自己的主意?你们要杀的到底是公主,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