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目光再度触及他的那一刹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裴珩,毫无预兆地从交谈中抬起眼。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淡漠的视线穿越攒动的人头,穿越明灭的灯火,隔着彼此两年的时光与隔阂,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
他的眼眸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隔着半个庭院的距离,沉沉地望过来,在对视的一瞬间,月栀怔在原地。
她没有逃跑,也就看见了青年如墨般深邃的眉眼缓缓舒展,细密的睫毛在光中闪动,千言万语,心绪如麻,都化作嘴角浅浅的笑意,如春日融雪般,涓涓流淌进她心里。
月栀站在原地,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撞的耳膜嗡嗡作响。
她有点想哭,说不上是为什么。
似是感叹物是人非,若没有那段荒唐的孽缘,她或许会回给他一个欣慰的笑。
但此刻,她只能忍着眼眶的泪花,慌张的别开脸,脚步凌乱地朝着大门的方向疾步走去,绣鞋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又急促的嗒嗒声,像落荒而逃。
青年眼中倒映着一只受惊逃离的蝴蝶,指尖捏着酒盏,指节微微发白。
目光追随着她翩翩而去的身影,汹涌的情绪几乎快要冲出心口,但他没有迈出去,也没了与人交谈的心思,喝干酒盏后,借故离开。
听耳边侍卫禀报刚刚获悉的消息,他沉静不语,像一条阴冷的蛇,安静蛰伏。
*
月栀一路都心绪难平,等回到家,她才敢大口喘气。
家门外的巷子格外宁静,府内一切如旧,他没有追来,也就没有危险,没有窥视,月栀终于找回了安全感。
换衣裳时,缓缓闭上眼睛,回想那个不小心对视后,意味不明的微笑。
似是千帆过尽,再无执念。
她深吸一口气,从挣扎中抽离出来——这样也好,他们谁都没有执着当年,过去的爱恨纠葛,终于都放下了。
苏景昀从药铺回来,简单吃了些就回院子去了,崔香兰翻了一整天的账,带着解酒茶到她跟前,听她说席上见到了什么人,得了什么趣。
知道赵媚儿蓄意报复却自取其辱后,两人一同欢快的笑了起来。
在这笑声里,月栀忘却了刚才心中掀起的波澜。
夜色渐深,她轻手轻脚地回到房中,两个孩子已经睡下,外间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
两个小家伙并头睡在小床里,呼吸均匀绵长,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甜,云喜生性活泼,睡着了四仰八叉,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哥哥的衣角,晏清则微微嘟着嘴,手脚都规规矩矩的收着,模样憨态可掬。
看着他们,她就感到安稳平静。无论外面有何风雨,她都有勇气撑起这个家,养他们长大,陪他们一起成长。
月栀将云喜的小手收回被子里,俯下身,亲了亲两个孩子光洁的额头,替他们掖好被角。
刚直起身,值夜的丫鬟就悄步进来,脸上带着迟疑道:“娘子,前头有客来访。”
“客?”月栀的心猛地一跳。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难道……是他?裴珩找过来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恐惧充斥四肢百骸,手脚都有些发凉。
丫鬟看她脸色不好,犹豫补充:“是知府大人来了。”
“……原来是张大人。”月栀闻言,紧绷的身子瞬间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额头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鬓,定了定神,“我这就去。”
来到前厅,梁璋负手站在堂中,正看着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他闻声回头,脸上是寻常的温文笑意,带着几分歉意。
“对不住,打扰你休息了。”
“大人言重了,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月栀请他坐下,让丫鬟上了茶。
梁璋叹了口气:“今日侯府寿宴,本答应与你同去,却食言了,特来向你致歉。并非故意爽约,实在是临出门时,被府中一位客人绊住了脚,脱身不得。”
月栀微微一愣:“客人?”
“是离州六王爷家的千金。”梁璋颇为无奈,“这位县主很是任性难缠,我都不知她是怎么找来府上,她就带着行李和人住进了我府,耍性子非要我陪她去游山玩水,我实在推脱不开,耽搁了时辰,让你独自赴宴,是我之过。”
他话语诚恳,目光落在月栀脸上,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宽和理解的神情。
月栀眼眸低垂,思索片刻道:“大人公务繁忙,又有贵客在府,自然是正事要紧,今日之事,大人不必挂怀。”
“只是,大人竟然忙,此等小事只叫下人来通传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平白耽误大人休息。”
她拘谨疏离,梁璋很是歉疚,也觉得自己总得闲往她跟前凑,又不道明是何心意,像是将她这儿当成了忙里偷闲的避风港,得了慰藉便重回官场,于她很不负责。
借着夜色定了定心,试探道:“其实……今日未能与你同往,心中甚是遗憾。侯府宴席虽好,但若有你在身侧,闲谈品茶,应更有趣些。”
月栀的心尖轻轻颤了一下。
知府大人温和有礼,品性端方,待她也用心,若在平时,他这般含蓄的示好,的确会让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泛起涟漪,生出些许羞涩与悸动。
可是,婳春先前所说的利弊衡量,也是她的心声……而且,她已经见到了裴珩。
那个曾在她生命里烧起一把燎原大火,让她尝尽炽热爱恋与彻骨心痛的青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让她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让一切分崩离析。
看着眼前温和试探的男人,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另一张脸——年轻俊美、热烈深情、带着黏人的亲昵感和占有欲,属于十八岁的裴珩。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和茫然。
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一点温情就小鹿乱撞的女子。
经历过与“驸马”细水长流的甜蜜恩爱,也接受过皇帝那焚心似火、最终灼伤彼此的激情:一颗心在水与火里都滚过一遭,渐渐冷了,钝了,也怕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只是被所谓的姻缘爱情裹挟,根本没有能力去真正爱一个人。
月栀垂下眼睫,避开梁璋带着期待的目光,声音轻柔:“大人说笑了,大人公事繁忙,月栀岂敢叨扰大人清静。”
“今日之事,大人无需放在心上……日后若无要紧事,请大人不必辛苦登门了,毕竟我带着两个孩子,如今又是深夜,怕外人误会,对大人的名声不好。”
语气客气周到,明白地划下了界限。
梁璋怎会不懂她话中的拒绝之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的失落,难得坚持的又问一句,“可我对你……”
“大人一心为民,您要关照青州的百姓有千千万,我不过小小一商户,承不住大人的心意,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梁璋一顿,在她退缩的拒绝中,恍然发觉:他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哪怕是沏一盏茶,摘一枝花,所有的关心都建立在他是知府,而她是需要被保护的百姓,所以他会为她挑选宅子,赶走铺子外的眼线,却无法推掉公务和县主任性的要求,去赴她的约。
他觉得她温柔宽和,心如明镜,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也实在是抽不出闲暇和心思来为她做这些。
可生活并不只是轰轰烈烈的大事,更多的是平凡的日常……他没有让日常变得花团锦簇的能力,只一昧的插进她的生活里,从她这里偷取片刻安宁。
他的喜欢只是顾影自怜的欣赏,没有让她的心情变好,反而给她带去了负担。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住你。”梁璋愧疚的低头,“我是为着做一个好官,为了给皇上和朝廷分忧才来到青州。”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她。
偶然的相逢或许是缘分,但起初的目的并未因她的出现而更改。
他设想着在自己的管理下,青州会日渐繁荣,他与月栀之间的感情也日渐浓烈,官民皆丰之时,便是他与月栀圆满之日。
可她为何要等他功成名就后的求娶,又怎会爱上一个连许诺无法兑现的人。
他以为她是柔情不改的明月,却忘了她也是个需要真心滋润的人。
梁璋愧疚起身,“实在对不住,这些日子总突兀来打搅。你体谅我的辛劳,照顾我的心情,我却没有察觉你的辛苦,还让你如此为难。”
月栀缓缓摇头,没解释,也没反驳。
茶水都没喝,梁璋便心虚告辞,月栀送他到门口,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人很好,但她不想承受这份略显沉重的好感,无论是他府上管家的迟钝,还是他深夜上门解释,都突破了好友交往的界限,让她深感疲惫。
如今拒绝了他,心中有点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