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关上了门。
未曾注意到,巷角月光照不到的漆黑阴影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寻找她。
裴珩也以为自己能够做到释怀,如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做一个心怀天下、舍己忘我的明君,可那些孤寂的黑夜,不被理解的脆弱和伤痛真实的存在着,不会因为他的逞强而消失。
正月的雪天,梁璋和裴瑶抵达那个农家小院时,随行的侍卫也看到了堂屋里的人,不出半个月,消息便传进了宫中。
她还活着!
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
裴珩欣喜若狂,药也不必吃了,精神大好,但他没有即刻赶来。
因这六百多天的思念让他明白,他不能再不管不顾地掠夺、强求,他要弥补自己的过错,要缓缓的,像靠近一只折了翅膀的蝶,捧起快要融化的雪。
她是他易碎的珍宝,因他犯错而毁,他要小心翼翼,显出诚意和真心,才能将她一片一片重新拾回掌心。
青州的晚风带着海水的潮气,拂过帝王绣着暗纹的衣摆。
他远远的看着月栀送人出门,温柔的眼神落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
他不在乎,眼中根本没有那个男人。
只是是隔着距离、短暂、卑劣地窥探着她的身影,贪婪地捕捉着她的一颦一笑,在她退回门槛,关上门的那一瞬,伪装的平静瞬间溃不成军。
眼眶泛上难以抑制的赤红。
她就在那门里,还有她的孩子们。
他好想走进她的家门,用他的手臂,体温,这两年来蚀骨的思念和恐慌,将她彻底吞没。想闻她发间的花香,握她的双手,紧紧的拥抱住她和两个孩子,再也不要松手。
可他不能。
一想到下午相见,他隐忍着冲动向她示好,她却在自己的视线中头也不回的逃走,心底就滋生出更深沉的恐惧。
那股想要拥抱她的渴望,变成了最尖锐的刺,扎在他心头,刺得他眼眶滚烫。
第65章
转冷的夜风里, 巷口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程远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裴珩身后,单膝触地,压低声音:“公子, 青州港口刚到了几艘货船,形制可疑, 似乎是从离州来的,微臣动身前, 并未见守港官吏上前查问。”
裴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翻涌的痛楚与渴望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冷硬的严肃。
他最后扫了一眼那安静的院落, 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
“走。”
月落日升, 连着三天,月栀全身心都投入在点心铺子和酒坊上, 用春日的桃花和去年至今的陈米一起酿了一批桃花酒, 自己珍藏了三坛, 剩下的都送去醉仙楼。
这边跟老师傅商量新酿的酒料,那边调整点心的配方,婳春有心进点心铺子帮忙,她便手把手教她做掌柜, 忙得脚不沾地。
忙碌让生活变得充实,才能将那个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身影彻底挤出脑海。
但闲暇片刻, 仍会忍不住去想。
裴珩……他突然出现在青州, 只在侯府宴席上露了一面, 之后便再无动静。
他没来找她,在那算不上是问候的微笑过后,甚至没有试图给她传递只言片语, 好像意外重逢后无法停止的担忧,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庸人自扰。
其实细细想来,他特意换了假身份,以送寿礼的名义来到这里,许是另有要事,相见真的只是一时碰巧。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借着去府衙给“梁护卫”送饭的机会,悄悄问了几句。
“京中来的张公子?”裴瑶大吃一口南瓜饼,懵懂的摇摇头,“没听说过,那些筵席上的人身份都不简单,可惜总爱说些些打官腔的废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你不知道,那知府可认识他?”
“应该不认识吧,若认识,从京城大老远来了,还能不去他府上看望?”小小的糯米团子被她拉成细长的丝,面条一样吸进嘴里,吃得过瘾。
“哦……”月栀心道,他果然是为公务来的,隐瞒了身份和行踪,连知府大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说话间,出门给裴瑶买鸡腿的护卫回来了,裴瑶双手接过,拿了一只给月栀。
“一起吃,大中午还烦你跑一趟。”
月栀本打算回到铺子里再吃,但看到她递过来的鸡腿烤的焦香,自己也犯馋,就接了过来,隐约觉得这场景有点相熟。
还没细想,便被入口的焦脆的鸡皮,鲜嫩的鸡腿肉给降服了。
裴瑶边吃边念叨:“你怎么突然来问什么张公子?我见知府前两天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是他去过你家,怎么,你没看上他,看上那个张公子了?”
月栀脸上一红,摇摇头。
见状,裴瑶笑嘻嘻的凑过来,“要我说,嫁人还是该嫁一个有钱有闲的,忙归忙,总得有心气儿陪孩子陪妻子,否则跟加了块木头有什么区别。”
说着叹了口气,“不是我有意嫌弃知府大人,但他为人太轴了,为了公务能连熬两个晚上不睡觉,对自己狠的人,对枕边人能心疼到哪里去呢,何况你还有两个孩子,最需要关心和照顾。”
像是很理解两人未成佳偶的缘由。
可哪就到这一步了。
月栀连忙解释:“我跟知府大人只是朋友,没有那种心思。”
裴瑶瞄她一眼,鬼心眼的笑笑,心道:你要有那个心思,你们两个早就成了。
“这次的南瓜饼比上次的宣软很多,好像还多了股奶味,你加牛乳了?”
“嗯,加了牛乳,南瓜泥的用料也换了比例,比起上次吃的怎么样?”
“这次的更好吃。”
“那我回去就叫铺子里的人改菜谱。”
两人在衙门后堂对坐着吃东西,点心盒子吃空了,鸡腿啃得干干净净,还吃了一整张葱油饼,聊了不少闲话,直到下午衙门上来了人,月栀才起身告退。
离了爽朗爱笑的裴瑶,月栀的心情又渐渐纠结起来。
裴珩不是为她而来,她该高兴才是,为何总为此心神不宁呢?
许是心底还留着往年彼此相依的情分,人能有几个十年呢,搁在心上的亲人屈指可数,真的能说忘就忘?
直到傍晚铺子打烊,婳春留在铺子后堂盘账,月栀独自回到家中,带着些许疲惫,情绪依旧低落。
刚进院门,在家休息的崔香兰就迎了上来,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怎么了?”月栀解下外衣,疑惑问。
崔香兰屏退了院子里的丫鬟嬷嬷,向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惊慌道:“那个人来了。”
月栀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崔香兰急得攥紧了裙子,声音更低:“就是,就是云喜和晏清的……生父……他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闻言,月栀解外衣的动作僵住,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褪去,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转头盯住崔香兰:“你看到是他?他来做什么?”
“我在公主府里见过他,那时以为他是你的情郎,但他这次过来,穿的金贵,身边还有带刀侍卫,一看就身份不凡……而且他是孩子的生父,我不敢拦……”
住进这宅子里后,崔香兰不再受人拘束,更懒得端贵妇人的架子,上午便附庸风雅去参加了一个书画会,玩的很高兴。
谁知中午一回来,就见到了那一行人,也不知是怎么进了门,不像匪徒,上来就给家里抬了好些布匹,还有两匹骏马。
不像匪徒,倒像破门而入的财神。
“他们直接就进来了,也没多说别的,几个护卫就往库房里搬东西,他只问两个孩子在哪儿,然后就……就在你房里,陪两个孩子玩了整整一下午……”
月栀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她难以置信地听着,往房里走去。
崔香兰自觉没有护好家门,心虚的跟上来,说起她看到的景象。
“我隔着窗子盯着他来着,他也不是个面凶的人,跟两个孩子玩的可好了,一开始他们还怕他,没半个时辰,就都黏他身上去了,是不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孩子们也知道他是爹?”
“云喜不是爱闹嘛,他用胳膊给她荡秋千,把孩子哄的可高兴了。还有晏清,小家伙平时就爱睡,趴他腿上睡了好一会儿呢。”
回忆那场景,崔香兰觉得像是做梦,那位贵公子周身的气度让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可他对孩子却又有着一种温柔内敛、难以言表的耐心。
“他走了有多久?”月栀坐到两个孩子的小床边,声音发颤。
两个孩子玩累了,这会儿睡得安静。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走的时候,还给你留了好些东西,说是给孩子的。”
崔香兰指了指屋里,月栀才看到,屋里角落放着两个质地极好的木箱子。
走过去,打开箱盖,里面琳琅满目,尽是些小孩子用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