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箱子柔软如云的蜀锦苏缎做成的小衣裳,一对小巧精致的长命锁,木质鲁班锁,青玉九连环,打磨得光滑的象牙玩具,和几只粗糙的有些丑陋的布偶,明显是仿着她给他幼时缝的玩具做的,费尽力气,也只有五分像。
有心思缝这些物件,怎么舍不得把她缝的布偶送过来给孩子,又想到在他身上嗅到的梅花香——定也是仿着她的淡香制的。
坐在那个位置上,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偏还怀旧似的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月栀郁闷地撅起嘴,看了一眼另外一个箱子,她闲时爱吃的果脯蜜饯,好些叫不上名字的香料,剩下都是燕窝、冬虫夏草、人参、鹿茸一类品相极佳的补品,摆明是给她补身子的。
每一样物件都是她和孩子会用到的,奢靡又用心,绝非临时起意能置办来的。
她无从去想,裴珩是在什么时候得知了她的下落,又为何上门看望孩子,独独躲开她。
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滑软的衣料,从小到大的尺寸,共有几十件,足够两个孩子穿到五六岁……他来之前,都没见过孩子,怎么知道他们现在穿这个尺寸……
心脏那处酸涩的拧痛再次蔓延开来。
她傻乎乎的担忧他的出现会搅乱她的生活,可他来的悄无声息,陪了孩子们一下午,留下这些沉甸甸的东西。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月栀的心彻底乱了。
*
第二天,午后的雨淅淅沥沥落下,敲打着青石板路,也敲得月栀心头一阵烦乱。
蜜果斋里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她便让婳春和伙计都早些回家,雨势渐大,这样带着寒意的雨天,不会有什么生意了。
她独自留在店里,慢吞吞地整理账本,擦拭柜台桌面,封上窗板时,眼神被雨幕中朦胧的身影吸引,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隔着街面,看不清面容。
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青年水青色的衣衫仿佛与春雨融为一色,撑着一把油纸伞,固执地立在斜风冷雨里,一动不动,面朝着她的方向。
视线交汇在雨中,他身子颤了颤,下大的雨势里,他本可以轻易逃进茫茫大雨,却在她疑惑视线的注视下,向前走了一步。
月栀忙把窗板落下,隔绝了视线,也不要他再靠近过来。
回过身躲在墙后,又是一番混乱。
他到底想做什么?
送了那么些东西来,偷偷看两个孩子却不在她面前露面,如今这样站在雨里,是逼她出去吗?
月栀有些不悦,指尖掐进了掌心,恰好小伙计从后堂取了油皮雨衣,正要回家。
她唤来小伙计到跟前,低声道:“街对面有个客人,你走的时候告诉他一声,铺子要关门了,请他不必再等。”
小伙计应声,穿上雨衣出去,很快又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几分不解:“东家,那位公子说……想见您一面。”
月栀一顿,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愠怒。
不见!凭什么他想见就见?
“不必理会他。”她挥挥手让小伙计赶紧回家,省得路上积水淌湿鞋袜,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亲手一块块落下门板。
木门合上的声响隔绝了大部分雨声,也将那个身影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月栀坐回椅子里,拿了点后厨没卖完的点心过来,给自己沏了一壶花茶,捧起热乎乎的茶杯,让自己静下心来。
铺子里只剩她一个人,耳边是雨水从后堂的屋檐上落下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茶喝完了,点心吃完了,对好账本后,雨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急,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看来今日的雨是不会停了。
她悄悄挪到窗边,透过一条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他还在!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髻,几缕发丝黏在额角脸颊,昂贵的锦袍被飞溅的雨水湿透,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紧贴着身躯,勾勒出略显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轮廓,狼狈又孤寂。
像是承不住这冰冷的雨势和漫长的等待,他脸色苍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可是皇帝!万金之躯,本该待在金銮殿上享富贵,却跑来这大雨里赖着不走,若染上风寒伤了身子……月栀不敢想下去,又急又气。
他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用这种方式来逼她!
月栀不想向他屈服,可身子却有自己的主意,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取下门板,打开店门,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却顾不得许多,几步冲到裴珩面前,一把抓住他冰冷彻骨的手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颤抖。
“你疯了吗!都让你走了,你不听,非要站在这里淋雨?还不快进来!”
裴珩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来,怔怔地被她拉着踉跄了几步,撑在手上的油纸伞从掌心脱落,被风吹着在青石路上打了个转,和雨水一起滚到了墙角边。
他的手腕冰冷,被她温热的手指抓住,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顾不得风雨和越吹越远的伞,低下眼眸时,睫毛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模糊了他在盯着她背影时,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潮湿、脆弱的茫然。
月栀几近粗鲁地将人拽进了铺子,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时至正午,却像黄昏一般昏暗。
两人浑身湿透,水滴在脚下的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
月栀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转头看他,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像是……眼泪。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刺,随即又被更大的怒气掩盖。
裴珩低着头,比两年前长高了一截,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直视她愤怒的眼睛,虚弱的轻咳几声,嗓音沙哑得厉害。
“阿姐……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声音微弱,带着嗫嚅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与此刻的狼狈不堪一起狠狠撞在月栀心上,让她心疼,让她气愤。
她张了张嘴,想骂他,质问他,把他推出去,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吼。
“你到底想怎样!裴珩,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湿透的衣角滴落水珠的滴答声,和窗外未停的雨声。
裴珩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更深地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哽咽。
“我……明日就回京了。”
月栀拧在一起的心,倏然一松。
他哽咽着,喉结剧烈地滚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我没脸来打扰你……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只是,只是临走前,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就远远看一眼……”
裴珩抬起手,似是想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无力地垂下,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阿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月栀的手还扬在空中,微微颤抖。
裴珩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他没有动,隐忍许久的眼泪从赤红的眼眶中不受控制的流出。他垂下眼帘,偏过脸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作为男人的体面,侧颈暴起的青筋,却出卖了此刻的心痛欲绝。
“我对不住你……”语气破碎,混着滚烫的泪,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悔恨与痛苦。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眼泪和雨水一起滴落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你做的事……禽兽不如。”
月栀站在那里看他,双手紧紧的握在身侧,倔强地屏着呼吸,看着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被泪水浸红,只剩下卑微和绝望。
冲动的一个耳光没有让她心里舒服多少,心底反而更酸涩难安。
他不露面,让她心慌。
此刻在她面前道歉,却让她更难过。
“阿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没脸求你原谅……”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走,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和孩子面前,绝不再打扰你们……”
句句割舍,像锋利的刀,斩断彼此之间仅剩的一点牵绊,也割在他自己身上。
“我不配做孩子的父亲……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远只是他们的‘舅舅’……只要能偶尔知道你们安好……”
这算什么呢?
夫妻不是夫妻,姐弟不成姐弟。
“别说了!”月栀终于崩溃地喊出来,积压心底的痛苦、怨恨、以及此刻看到他这般狼狈可怜的模样,不但不觉得痛快,反而心痛的厉害。
她冲到他跟前,踮起脚尖揪住他的衣襟,放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是我的谁?云喜和晏清跟你没关系,我也跟你没关系,我不要你口口声声唤什么‘阿姐’‘舅舅’,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