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惊,展开那纸契书,竟是青州城里一座五进大宅的房契地契,靠近侯府,是城中最珍贵的地段,名字赫然是她的。
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盒金元宝,足有五百两,底下压着一张信笺。
“赠予吾甥周岁之礼,舅父补上。盼汝安康聪颖,平安喜乐。”
月栀捏着那冰凉的信笺和重逾千斤的契书,独自坐了许久。
明明想忘记他,可这般无孔不入、细致贴心的“补偿”,像一张温柔又霸道的网,悄无声息地撒下来,将她与孩子们的生活稳稳兜住,也让她心头漫上一股酸软和茫然。
她烧了信笺,将契书和金元宝收进箱底锁好。
院子里是嬷嬷们抱着孩子晒太阳,院外,新来的护院正勤快地修剪枝杈,补刷木漆,一切都宁静安好。
裴珩重诺,没有再出现,与“张公子”有关的消息,也渐渐不在青州城中流传。
唯有月栀家门前,时不时有人上门送来一束新折的桃花枝,几尾新钓的鲈鱼,一筐鲜竹笋,几盆刚从山上移植来的红山茶,花瓣间还沾着林中的晨露……
来的人清一色是本地的老妪大娘,因为得了高额的跑腿钱而笑容满面,热情异常。
问及雇主,她们各自描述的模样却千奇百怪,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月栀放弃了从她们口中探知到源头的想法,只看自己的小家,被这一日一日的惊喜和生机充满,心情渐好。
春光日渐灿烂,明天定是个艳阳天。
*
余家后宅,门外丫鬟匆匆跑进内院,瞧着紧闭的房门,听里头未尽的余声,犹豫片刻,还是敲响了房门。
“夫人,家里来消息了。”
闻声,里头的动静停了,不多时,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从里头打开门,边穿外衣边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丫鬟已经熟悉这景象,如常走进房中,赵媚儿穿着红肚兜,双腿赤条条的从床沿上搭下来,脸颊潮红未退,声音慵懒。
“是姨夫的传话?”
“是,姨老爷说他那儿紧缺人手,让您再调派些得力的人过去,再晚些,怕海上渔船多了会耽误事。”
“知道了。”赵媚儿挽起长发,眉尾一挑,“让你去打听那个张公子,可有消息?”
丫鬟摇摇头,“张公子寿宴那天才到青州,在永定侯府住了三天就离开了,期间并未有什么行动,奴婢没查到可疑之处。他人走了十来天了,咱们这儿也没出什么事儿,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赵媚儿放心的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余绍这条线比先前的商路可安全多了,寻常人哪会发觉呢。”
“那奴婢去传话?”
“去吧,就今晚。”
主仆两人刚刚说定,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伴着娇纵的抱怨声,房门一推,裴萱儿嘟着嘴走了进来,看见赵媚儿衣衫不整也不觉得奇怪,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软榻上,满脸不高兴。
“表姐,你可要替我做主!”裴萱儿扯着手中的帕子,开始倒苦水。
“那个梁璋,简直是块榆木疙瘩!我天天缠着他,他只拿公务搪塞我,不是看卷宗就是巡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真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想,非要让我来讨好这么个无趣的人!”
赵媚儿眉头一紧。
原是她用钱敲不动青州知府的大门,不得已让姨夫想想办法,请来了家中养的金尊玉贵的县主,人都住进他府中了,竟也无济于事。
六王爷是她的姨夫,裴萱儿的亲爹,她们的母亲是姐妹,原是同根同源,她自然看不得裴萱儿受气。
“你细说说,要我怎么帮你?”
“自然是先帮我除了那个狐狸精。”裴萱儿立刻答。
“谁?”赵媚儿心有所想。
“还能有谁?”裴萱儿气不打一处来,“就是那个开点心铺子的女子!梁璋平日里哪见过别的女子,唯独对她上心,前几天他还在家中训斥管家,为那个月娘子出气呢。有那功夫为她出气,却没空陪我逛街!”
她越想越气,她堂堂县主,金枝玉叶,竟还不如一个低贱的商户女有吸引力?
知是月栀碍事,赵媚儿也想起自己数次被下脸面,语气变得更加阴冷:“若是此人,我还真能帮你收拾了她。”
“真的?”裴萱儿转气为笑。
“自然,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讨厌,给钱都不要,还在侯府寿宴上当众下我的脸面,我正愁这口气没地方出呢。”
二人对视一眼,不谋而合。
裴萱儿高兴的拍起了手,“就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一个芝麻大的商户女,一个区区地方官,还真以为自己的本事能上天了。”
赵媚儿也冷笑:“放心,正巧今夜有桩大事,一定要让那个贱人知道知道厉害!”
*
青州港口的夜,海边吹来咸湿的风,几艘不起眼的商船静静泊在码头暗处,随着黑沉沉的水波轻轻晃动。
昏暗的灯笼下,讨生活的船工们等待生意上门,其中几人目光偶尔扫向那几艘船只,眼神锐利。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船老大走了过来,打量了他们几眼,粗声粗气道:“你们几个跟我上船!工钱少不了你们的!”
几个人跟着管事的踏上跳板,进入其中一艘商船的货舱。
船舱里堆满了麻袋,空气闷浊,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海盐和金属锈蚀的气味。
“就这些,搬到码头那边的板车上去,手脚都麻利点!”管事的指了指角落里堆叠的麻袋,那些袋子看上去沉重厚实,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货物。
船工在船舱内活动,空气中飘来一股怪异的味道,站在舱里的男人们脚步虚浮,没等扛起货物,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此时,相隔大半个青州城的酒坊外,月栀关了门,独自提着灯笼在街上走。
家中昨天刚搬了新宅子,崔香兰带着家里的仆从在新宅中收拾东西;“梁护卫”突发奇想,将同样爱“游山玩水”的裴萱儿一起带去了城郊外的野山,为着以防万一,把苏景昀也带上了。
酒坊与蜜果斋只隔一条街,她现在要去蜜果斋跟婳春汇合,一起坐马车回新家。
为了省时间,她走近路,穿过一条僻静巷子。
巷子幽深,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她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灯笼投下晃动的光影。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月栀心头一紧,刚想回头,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出现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怪味涌入鼻腔。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挣扎,灯笼掉在地上,瞬间熄灭。
自从张大人做了青州知府,清理旧案,日夜巡查,青州城里甚是安宁,她住了这些月,不说地痞恶霸,连小偷小摸的坏事都没碰到过一回,怎么今日……
月栀意识变得模糊,虚软倒地,感觉被什么粗暴地扛了起来,又塞进了一处狭窄颠簸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潮湿的霉味中艰难醒来。
眼前漆黑,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气,昏黄的光线从小窗内透进来,隐约能看出这是一个低矮封闭的空间,空气污浊闷热,耳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和慌乱的喘息声,身下是冰冷的,随着波浪起伏而晃动的木板。
这是在船上?在船舱里!
月栀咳嗽两声,被逐渐清晰的女人的脂粉味、汗味、海水的咸腥味呛的难受。
她强撑着坐起身,借着那点光看去,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里挤着十几个女子,有的还在昏迷,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已经醒了,正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惊惧和茫然。
“这是哪儿?”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问,却没人答她。
月栀压下心头的恐惧,强迫自己冷静。
——她是被绑架了?可这儿有那么多女子,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有,相貌也并不都是绝色,甚至有几个明显是农妇,家中能有什么钱,为何要绑这么多人?
“放我出去,呜呜呜……”那个哭泣的女子终于忍不住了,踉跄着往舱门前爬,声音打断了月栀的思索。
“别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从角落里传来,冷静异常,“省点力气吧,喊破了喉咙也没用,只会招来打骂。”
月栀循声望去,那是个衣着朴素、面容憔悴却眼神清亮的中年农妇。
看了她发间的木钗,月栀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值钱的衣物钗环都不见了,其他女子也是一样,是上船前就被洗劫了一次。
“这位姐姐,我们这是……”月栀压低声音问。
那农妇朝舱壁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这船要去哪儿,不知道,人都怎么来的,估计都差不多,不是被骗就是被绑来的。”
她顿了顿,眼神里透出灰心的绝望,“隔壁关的都是男人,听动静,像是苦力,但我们这舱,看的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