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脚步声远去,小窗外照进来的光也消失了,月栀眼中只剩下黑暗。
她摸索着找到床铺,疲惫的躺了进去。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附近几间牢房似乎没人,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仿佛被遗忘在角落——所有人都离去,只剩下她一个。
自从裴珩十岁后与她分床,她已经独自睡了八年,虽没有再抱着他睡着过,却也没有再觉得孤独无助。
而现在,那种孤寂的空虚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在寂静的黑暗中,快将她淹没。
*
华青的求告起了作用,侯夫人去向府尹求情,原定的秋后问斩改成了监禁一年,赔付齐家三百两。
改判的第二天,侯夫人亲自来牢里看她,带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给她看眼睛。
“原想着京城有人会要我们的命,没想到竟是叫齐邈那个老货拖进泥潭。”侯夫人连连叹息。
静安侯与齐邈是故交,此事真相若公之于众,会污了齐邈的名声,连累静安侯。于公,侯夫人不能说什么,于私,却不能不为月栀抱不平。
“我吩咐了狱卒,叫他们专门为你准备饭食,也不用你真的在牢里呆一年,等侯爷得胜回来,便有理由放你出去。”
“多谢夫人。”月栀情绪低落,哪怕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实在笑不出来。
面前的大夫诊脉后观察了她的眼睛,面露难色,“姑娘许是伤在了脑袋里,若能心情舒畅,每日开怀,再辅以汤药,或许有一日能重见光明。”
但她如今只能在牢里呆着,四处昏暗潮湿,不是吃药养病的地方,何谈开怀。
大夫补充:“姑娘也可暂时不饮汤药,静养为主,过些时日再观察观察,兴许脑中淤血自己就散了。”
月栀心里已经够苦了,也觉得每日熬药太过麻烦人,便选择静养几个月。
侯夫人道:“是药三分毒,不吃也好。”
叮嘱她安心休息,静待前线佳音,便带着人离开了。
身旁没了人,月栀不自觉紧绷起来。
她看不清,整个人混沌一片,分不清窗外照进来光是清晨还是下午,有时潮湿的阴天,眼中连续几天都是昏暗的,仿佛身处无尽的黑夜。
起先,华青和王秋实的到访还会让她稍微提起些精神,渐渐的,她发现……她成了一个负累。
她再也无法拿起针线。
因为她,两人的婚期一推再推。
月栀自责又愧疚,数次在梦中回到杀人那天,哭着求自己不要下手,又忍不住愤恨,将那恶心的臭男人剁烂。
他和岫玉一起,毁了她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天从炎热变得干冷,侯夫人很久没来了,平常这两日都会过来探监的华青也没有来。
月栀怀疑自己脑袋出了问题,记错了时间。
天黑了又亮,突然,她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身体动弹不得。
眼中能辨认出窗外有光透进来,是白天,牢里却听不到声音,倒是小窗外,隔着院子,府衙墙外传来奔腾的马蹄声。
逃命的百姓尖叫哀嚎,杀进城内的蛮族四处劫掠,纵火抢人,空气中飘着血肉烧焦的腥臭味。
月栀努力在小窗前踮起脚尖,听到了那些异族的话语,紧张的缩起身子。
被蛮族掳走的女人会生不如死。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风中吹来的烟糊味却呛得她直咳嗽。
越来越多的马蹄声围绕在府衙外,拼杀的声音越来越近,或许下一秒就会有一支流矢射进来,一把刀劈过来,了结她的性命。
月栀心里又怕又痛,抱紧自己,无声的低泣,“娘……娘……”
马蹄声还是闯进了府衙里。
她听到几道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的金属碰撞声,刀剑出鞘的破空声,那些危险的声音如同颓倒的山峰向她压来,吓得她无法呼吸。
混乱的声音填满了她的耳朵,直到拴紧牢门的锁链掉到地上,陌生的脚步声直逼身前。
“别过来!”月栀尖叫着缩到墙边,挥舞无力的手抗拒蛮族男人的靠近。
一只宽大的手扣住她挣扎的胳膊,在她崩溃的颤抖中,青年声音沙哑,几近哽咽。
“月栀,是我。”
“我回来了。”
第22章
从初春到入秋, 半年多的时间在月栀眼里如同一生一样漫长。
在暗无天日的牢里,身心不断被消磨,她眼里只剩模糊的黑暗, 几乎都快忘记裴珩的模样,他的声音, 他一切一切的许诺。
耳边的声音不再是少年的清朗干净,变得低沉磁性, 已经是青年的声线,对她而言很是陌生。
她不敢信, 身子止不住的瑟缩,口中喃喃重复着, “放开我……不要碰我……”
她的面孔日落苍白, 已经入秋,还穿着单薄的夏裙, 乌黑的长发从脸侧垂落, 衬的毫无血色的小脸是那样脆弱可怜。
只看一眼, 裴珩的心脏仿佛被揪紧,喉咙堵的发不出声音。
他缓缓松开她的胳膊,叫随侍的人退出去,半跪到她面前, 解下脖子上的挂饰,轻轻放倒她蜷缩的手心里。
带着体温的金锁落在她掌心, 月栀摩挲那熟悉的花纹, 自己亲手编织的红绳, 面对生人的惊慌渐渐平息,胸膛里好似掀起惊涛骇浪,连日的委屈与无处倾诉的孤独都化作眼泪, 从干涸的眼角留下。
“裴珩,我看不见了……”
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攥紧金锁,另一只手向前摸索,抓在了他磨旧的袖口上。
裴珩压下颤抖的呼吸,隔着衣裳抚摸她的后背,“我找大夫给你治,一定能治好。”
哭了一会儿,月栀又想起外头的蛮族,慌张的扯他袖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蛮族进城了,这里太危险,你先找地方躲一躲。”
“没事的,一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我已经带人将他们打散了。”裴珩轻抚着掌心下瘦弱的身体,眉心是化不开的担忧,“你还能站起来吗?”
他扶她起身。
月栀借着他的助力向前走了一步,脚步虚浮,肩膀不小心撞到他胸前,便听耳边青年呢喃:“月栀,你先睡一会儿罢。”
下一秒,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颈,轻轻一捏,月栀登时就晕了过去。
瘫软下去的身子被裴珩稳稳托住,一手搂她后背,俯身抱住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女子轻柔的衣裙从青年坚硬的盔甲上飘落,仿佛熟睡的面孔枕在他宽厚的肩上,走出牢门,候在大牢外的几人下跪行礼,低垂的视线控制不住的飘向那月白色的裙边。
“启禀太子,闯入城中的蛮族人已经尽数拿下,城外游荡的蛮族人见到咱们的人马后,已经逃出了边境,是追是守,还请太子示下。”
青年横抱着女子柔软身体,眼神睥睨院中的下属,乌黑的眼眸中透出血性的狠厉。
“在押的蛮族,全部枭首示众。”
“立即整兵,随孤出城杀敌,斩除后患。”
“谨遵太子殿下之命!”
*
秋风乍起,翻过连山便是枯黄的戈壁草原,游荡在边境线外的蛮族被追赶而来凉州军突袭冲乱阵线,马蹄奔腾踏起无尽黄沙。
身先士卒的太子已经褪去少年稚气,经过鲜血淬炼的剑越发锋利寒冷。
他奔马疾驰,穿过混乱的防线,剑光直指蛮族人马中央。
剑柄脱手而去,割断了被层层保护在中心的蛮族首领的脖子,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双方交战士兵的眼睛,一时间杀的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几个月前,同样是在这般刀光剑影的战场上,静安侯毫无征兆的倒在了他面前。
军医诊治后,才知那夜侯府起火,他们喝下的酒中被刺客下入了奇毒“千丝引”。
中此毒者不会即刻毒发送命,却不可大动情绪,强烈的喜怒哀惧皆会牵动体内毒性,轻者躁动纵/欲,性情大变,重者癫狂暴毙。
静安侯只是杀敌时热血上头,便毒发身亡,与静安侯相比,裴珩体内的毒性要轻很多,一来是他年轻体质好,二来,是那夜毒性隐发时,身边有人为他平息了躁动。
静安侯的死让计划失败了一半,皇帝许诺重利劝降,军中人心浮动。
别人不知道皇帝的真面目,裴珩却看得清楚,连亲儿子都容不下的人,怎么可能善待手下败将、降将。
他斩杀来使,整编军队,重用自己培植起来的亲信稳定人心,杀入皇城,直指皇宫,亲自踏入太极殿,站在皇帝的病榻前。
“逆子,你果然有不臣之心……”
十年过去,老迈的皇帝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半倚在榻上,一双眼睛仍如鹰狼一般狠戾,死死的盯着他。
“你同你娘一般善于隐藏,攻于心计,边关苦寒都没浇灭你的野心,朕就不该心慈留你一条命,那时就该杀了你!”
裴珩看着他疯狂的模样,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内心毫无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