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额:“雪人哪及你半分温软。”
推开门,光亮扑面而来,外套已是满院雪白,干枯的树枝承不住雪,偶尔“啪嗒”落下一团,溅起一片雪雾,幽香被冷风送至鼻尖,清冽得很。
深雪没过脚踝,裴珩却行得稳当。
月栀只一张脸露在外头,嗅到空气中干净的冷香,迫不及待从他怀里探出手臂,飘落的雪花落在手上,在掌心化作水珠。
裴珩面露忧心,叮嘱:“手臂收着些,当心吹了冷风冻着。”
她将手臂往回缩了缩,脸颊依偎在他胸前,听那胸膛里心跳沉稳,便觉世上万千美景,都不及这人心头一点温热。
“在夫君怀里,连雪都是暖的。”
裴珩闻言,将她搂得更紧,抱着她在院中走了一圈,踩雪的咯吱声听在耳中,叫人心中欢喜,月栀脸颊带笑,咯咯笑出声来。
雪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像在素白天地间生出的一枝并蒂莲。
月栀闭目,心向上天许愿。
唯愿此情天长地久,此生不渝。
*
今年的京城多风雪,大雪落了化,化了又下一场,严寒冬日,人都在家里阖家团圆消磨时光,转眼过去了两个月,已到年关。
月栀仍与驸马好好的,恩爱甜蜜,彼此毫无芥蒂。
只是他总是忙,白天不见人,有时晚上也不一定回来,虽不至于完全不见人影,只一个月里有将近十天要值夜,平日还是按时回来的。
起初她不习惯守着空床思念他,夜里睡不着,甚至想去吏部找他,但婳春拦她拦的厉害,才没叫她出得府门去。
后来她约何芷嫣去听戏的时候,聊起了这事,何芷嫣是过来人,安慰她。
“驸马正是年轻上进的时候,又得皇上重用,忙些是好事,夫妻恩爱也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啊。”
“我家夫君忙起来,又没精神又心烦,我看着也心疼,但咱们在京城里讨生活,已经比外头耕耘劳累的农户、远走他乡的商贾要好太多,还是要知足不是?”
“瞧你就是想太多,往日念着皇上的时候就想他这想他那,如今嫁了驸马,又开始念着驸马,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也不顾自己的身子。”
何芷嫣说的有理,月栀听得认真,却未察觉到何时起,何芷嫣话中已不称“二郎”,改称“驸马”。
皇上给予了对梁家兄弟重用的恩赐,梁家往后的体面,自有梁家人维系。
何芷嫣看着被蒙在鼓中的她,又可怜又羡慕她——人生难得糊涂。
月栀看不见朋友看向自己时的眼神,只借着她的话在心中宽慰自己,要知足。
所以在驸马告诉她,他年节那天不得空时,月栀没有太失落,给他准备了满满一食盒的吃食,叮嘱他年夜要好好吃饭,忙完了就回家里来。
清晨送走了去上值的驸马,黄昏后,独自进宫去参加宫宴。
宫中御厨点子多,每每进宫总能尝到些从前没吃过的新鲜吃食。
宴席上,月栀耳中听着歌舞乐声,口中品尝美食,身边挨着的席位上坐着的是裴瑶,两人时不时凑到一块儿说两句小话,也是开心的紧。
“宫里竟然也用上了南疆和西域的香料,这菜肴比父皇在世时的宫宴菜肴可好吃太多了。”裴瑶一边吃一边赞叹。
无人知是皇帝为了让月栀多留在宫中用膳,数次督促御膳房出新菜,调教新手艺,才有了如今的美味佳肴。
月栀连连点头,嘴巴吃得鼓鼓的。
坐在对面末席的沈娴与夫君陈兰泽同席,凭着郡主的身份挤进宫宴里来,处处端着做派,生怕错了规矩。
一抬头见对面首席次席的两个公主,一个新婚却没有夫君陪,一个更是无儿无女的寡妇,有说有笑,又吃又喝,哪有半分公主的端庄。
席散后,女宾们退到后殿说话。
沈娴盯着结伴去偏厅说话的二人,身边围着好些个郡主县主,心中很不是滋味。
都是凉州出来的,月栀眼又瞎,人也不聪明,哪里比她强。
心有不平,嘴上便不饶人。
“四公主是寡妇,才过了丧期就大摇大摆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成规矩,怪道是嫁去了越州那等偏远地方,人也变得野蛮了。”
“京城贵女哪有爱往她跟前去的,也就宁安身子病弱,来者不拒。”
“是不是宁安公主跟四公主走的太近,沾上了点什么,所以梁驸马才许久没有露面?今日宫宴,如此隆重的场合,驸马竟没陪公主过来,要说他们恩爱,我可不信。”
不知情的王妃、侯夫人听了这话,也被勾起疑心,难免轻信她的说辞,一一应和。
“四公主本就是个不讨喜的,舞刀弄枪,跋扈的很,瞧着宁安公主柔柔弱弱,竟然能跟她说到一处去。”
有人随话,沈娴心中得意,大放厥词:“可见两人都是没娘教,性子一样的野性,保不准宁安跟四公主来往的久了,也要像四公主一样无儿无女。”
许是席上喝了酒,沈娴说的格外痛快,话出口才发现周边的王妃和侯夫人脸上都露出些许不悦之色。
再怎么不喜,背后说人两句无伤大雅,但宁安公主众人无冤无仇,这么明晃晃的盼着人家无儿无女便是诅咒了。
身边听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留她一个人,沈娴看着旁人说说笑笑,又想了想此时还在前殿的陈兰泽,忽然感觉皇宫殿宇奢华明亮,却无她的立身之处。
独自被冷落,沈娴坐到角落生闷气。
没过一会儿,一串急速的脚步声朝她走过来,抬起头,是裴瑶,二话不说就上来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推在地上按着打。
“好你个长舌妇,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竟当着众人面排揎我,还敢诅咒月栀,当我这个公主名头是假的吗?”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野蛮!”
裴瑶一拳一拳下去,直往下颌、胸口这些越捶越痛的地方打,沈娴一开始还挣扎解释,后来就只剩哭求了。
昭华殿的宴席散尽,后殿的热闹藏在众女眷的心里,人人都知道了裴瑶的厉害。
宫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东暖阁内只点几盏昏黄的宫灯。
“这样可好些?”月栀的声音温和,手指已按在年轻帝王的太阳穴上,旋转按揉。
皇帝微微一颤,没有拒绝。
“是有好些。”他的身体绷得有些紧,像拉满的弓弦。
只因与她同出昭华殿时,随口道了句“近日事多,忙得头晕目眩”,月栀便心疼的不得了,非要给他按按头,叫他舒服些,便就近来了东暖阁。
他闭上眼,全部感官都凝聚于眉尾两侧那微凉柔软的触碰。
她身上淡淡的、如初春绽放的清新的花香味将他包裹,令他呼吸都拉的深长。
疲惫之下,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几乎要破体而出。
“有劳皇姐,手这样凉还给我按。”他声音低哑,借着残余的酒意,鼓起勇气,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骨纤细,在他滚烫的掌心微微一动,仿佛振翅的蝶。
东暖阁中只有他们两人,今日是年夜,“驸马”明确告诉了她今夜不会回府,若请求她陪自己在宫中守岁,月栀应该会答应吧。
裴珩心跳如擂鼓,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皇姐怎么也不抱个手炉……”
月栀轻笑,为他知疼着热的体贴感到暖心,语气轻松道:“宫里烧的地龙暖,也没有那么冷,叫我抱个手炉,我怕手酸呢。”
裴珩正要借故为她暖手,外头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皇上——”
进宝和程远拦在外头,沈娴没能推门闯入,跪在殿阶前,哭的脸都冻红了。
“四公主对臣女粗鲁殴打,毫无体统,让臣女丢尽颜面,求皇上还臣女一个公道!”
听到外头的声音,月栀缓缓收回了按在裴珩头上的手,皇帝出口的话堵在了心里,握在手中的手腕也抽走,骤然落空的触感让他心口一缩。
月栀望向哭声来源,“是谁?”
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方才那片刻的接触,于她而言,不过是年节下姐弟间一段寻常的关心问候,已随风散去。
裴珩僵立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感受胸中尚未平息的、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兵荒马乱,无声地懊悔可惜、又一点点死寂下去。
外头进宝回话,“回禀皇上和公主,是沈郡主跪在这儿了。”
月栀想起崔香兰离京前叮嘱她的话,悄声同裴珩说:“她为着她和四姐姐的事来求你,我与四姐姐交好,不便露面。”
裴珩也不想让她听这聒噪的场面,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耗费在别人身上。
叫了婳春和程远进来,将她从东暖阁侧门送走了。
裴珩在殿中召见了沈娴,听过她哭诉后,当即召来裴瑶对质,灯火通明间,二人跪在御前,彼此怒目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