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安排好了院中丫鬟家丁们的活计,不必出面,他们也知道种菜浇花,打扫庭院。
连着两天,林子里的竹笋刨了整整三大筐,婳春看她胃口不好,特意叫厨房煮了腌笃鲜,炒了腊肉笋片,只想哄她多吃些,可月栀就是没胃口。
“公主,您一顿只吃这么少,身体可怎么受得了呢?您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月栀坐在窗边,身上裹着厚厚的雪裘,仍觉得有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婳春在旁好生规劝,也没能引来她的注意。
她呆呆的望向窗外明媚阳光下的春景,眼中一片明亮的模糊光影,想起与驸马游湖采莲,移花栽花,冬夜看雪……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过的事,脑袋里却一片朦胧,完全想象不出那时的场景。
因为她看不见,连记忆都那么短浅,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男子的旧衣——是大婚之日,驸马穿在里头的喜服。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他惯用的松墨香,这几乎成了她这些天以来唯一的慰藉,也是折磨。
“为什么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消失呢?”
“为什么梁家人和芷嫣都劝我想开些?又没见到驸马的尸首,难道他们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只有我相信他还活着吗?”
她感觉脑袋很疼,是一种从内向外击打的闷痛。
每每伤心思索至此,脑袋里的闷痛就会带着眼球一起生痛,叫她越哭越疼,越疼越哭。
婳春看她每日以泪洗面,心疼不已,“公主,苏太医叮嘱过您不能忧惧,您的眼睛会受不了的,您若是伤心坏了身子,驸……皇上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阿珩……月栀心中触动。
人人都劝她放下驸马,将他看的那么淡,只有裴珩还为她惦着此事,府上有人护卫不说,外头顺天府和金吾卫也每日来向她回禀搜索事宜。
只是连着搜索了三日都没有任何消息,她心底的那一点期盼也渐渐沉了下去。
府中人都知道她的伤心失意,无人敢触她的逆鳞,苏景昀却看不下去,为她奉药时说了两句。
“你若真心喜欢他,就该把自己的身子养好,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养好,叫他无论是死是活都能放心,而不是整日消沉,空守在这流眼泪,难道他看到你这样,会高兴吗?”
闻言,月栀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光亮,伸手摸向自己的小腹。
这几天她吃得少,睡得少,原本柔软的小腹很快瘦了下去,像是隔着肚皮,轻易就能摸到里头还未成型的孩子。
她感到一阵恐慌,忙叫人来摆饭。
这个孩子是她和驸马共同期盼着,等待出生的孩子,不能因为她伤了孩子。
月栀开始吃东西,喝温热的汤,衣裳穿的厚厚的,天一黑了就睡觉,天亮了便问有没有驸马的下落。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她逐渐认清现实——无论是死是活,驸马似乎不会回来了。
*
黑暗中,是一对渐行渐远的夫妇。
月栀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已经哭成泪人,想要追上去,求他们带自己一起走,可身体饿的没力气,动也动不了。
她终究被丢下了。
幼时唯有贫苦和饥饿的记忆,自从入宫做绣娘学了手艺,她每日只想着攒钱和吃饱穿暖,又有干娘给她教导和爱护,很少在想起过小时候的事。
可她好像总是一个人,干娘走了,义兄走了,华青和王大娘与她相隔千里,崔香兰嫁人,裴瑶外出办差没了消息,芷嫣在这关口怀了孩子,给了梁家人不小的慰藉。
独她一人枕在冰冷的床榻上,噩梦缠身,孤枕难眠。
往日不堪的记忆全都涌上来,梦里尽是寒冷、饥饿、被抛弃、被欺骗……将她魇住,惊恐却不得苏醒。
晨光照进床帐,一双手怜惜的抚在她发顶,衣着间是熟悉的淡香气。
只一瞬的相触,月栀从梦中惊醒。
朦胧的眼神落在眼前身影上,她猛地从床上撑起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站在床边的男人,将满是泪痕的脸埋进他的胸膛,“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甚至连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都是一样的急促深长。
响在耳边的声音却带着独属于帝王不可冒犯的威严,“皇姐……不是驸马,是朕。”
这声音,真的不是驸马吗?
月栀止住了眼泪,刚从梦中醒来,头脑还有些迷糊,但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对身为皇帝的弟弟作出如此越界之举。
她松开手臂,感到春日清晨的微寒才发觉自己穿在身上的寝衣单薄,匆匆扯了锦被来盖在身上,坐在床间,面对意外被自己冒犯的裴珩,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清朗:“皇姐夜里穿的这么薄,难怪连被里都是冷的。”
他熟练的坐到床沿上,为她掖好被角。
目光落在她衣领里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青丝凌乱地披散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助又诱人的气息。
温香软玉突然入怀中,又蓦地抽离,裴珩的心跳如擂鼓,多想再次把她抱回怀中。
他放软声音,“皇姐并没亲眼见过驸马,也会在梦里见到他吗?还是觉得,朕与驸马有何相似之处?”
月栀脸上闪过窘迫和失望,手忙脚乱地拢紧衣襟,被他轻飘飘的几句话,羞得脸颊泛起红色。
“阿珩,我……我睡糊涂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认错人了……真是对不住……”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难道是想驸马想的失了魂,怎会错把裴珩当成驸马,明明两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一个是沉稳温润的君子,一个是威严不可冒犯的帝王,除了身上同样飘着她调制的淡香的味道,声音略有相似之外,哪还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呢。
裴珩知晓她这阵子所有的悲伤难解,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柔。
“没关系,皇姐。”他轻声说,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月栀悄悄松了口气,却发觉自己肩上搭来一只手,面前仍是青年撒娇一般柔软的声音。
他说:“没关系的,如果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你可以……把朕当成他。”
青年的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月栀心中,她愣住了,一时竟忘了哭泣,只是怔怔地望着这个一直被她当做弟弟的皇帝。
她慌乱的垂下头,不适与排斥像遇水张开的枝叶,迅速爬满了整颗心脏。
语气勉强维持平静,“阿珩,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与驸马对我同样重要,但你们在我心里是不同的,不能相提并论……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为什么不能?”裴珩看着她泪光闪烁的嫣红眼角,“若朕与他在你心中截然不同,你方才为何会把朕错认成他?”
月栀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底的悲伤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和羞辱取代。
“阿珩,你不要再说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心想自己是失去了驸马后太过脆弱,以至于是个与他身形相似的男子,她就错认抱了上去。
让裴珩误会,终究是她的不是。
裴珩却不依不饶,手掌隔着寝衣轻轻握住她的肩头,“皇姐,他已经回不来了,但是朕会好好照顾你,让朕代替他照顾你,好不好?”
本该是弟弟对姐姐的关心爱护,在这不合时宜的场景下说出就带着些暧昧气氛。
月栀身子发抖,循着声音的来处,一记清脆的耳光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皇帝的脸颊上。
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她打出去的右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发麻。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你能说的话吗?”她气的声音都在颤抖。
裴珩的脸颊浮现出红色的指印,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澜,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目光沉静如水,满是心疼,“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皇姐,你可以再打一次。”
月栀愣住,悬着的手慢慢垂下。
肩膀微微抽动,扭头不再看他,窘迫、心痛、慌乱交织在胸口,最后只剩下一片茫然的心悸和混乱。
第47章
盈满春光的室内, 女子单薄的身影落在青纱帐上,冷淡又抗拒。
青年的呼吸声依旧响在床边,没有因为方才的争执而挪动半分, 月栀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落下, 只觉得坐在那里的裴珩,陌生得可怕。
这真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吗?
记忆中, 捧着书卷在烛火前,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教她背书的小太子, 流放路上跟在她身后怯生生拽她衣角的小孩……那个救她于危难,背着她回家的可靠少年, 何时变成了这样?
“阿珩……”她声音干涩, 护住小腹,向后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