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她本想离开。
裴珩却道奏折还没批完,一个人批奏折无趣的很,身边连个陪同说话的人都没有,话里话外是要她再坐一会儿——月栀便坐在这儿,竹尖已经摘了小小一筐。
“好,好啊。”裴珩舒心的搁下一本奏折,同她说,“今年赶在入夏前,各州府修缮的堤坝都已经完工,今年的洪涝干旱灾情能减轻不少,朕也能安心了。”
“是你勤政,才没耽误民生大事。”月栀习惯性的答话,说完才想起自己对裴珩还设着防,又抿起唇。
裴珩看着她放松又腼腆的样子,嘴角微微一笑。
“还不都是皇姐的功劳,隔三差五便往国库里送东西,几千两几千两的攒下来,皇姐给朕送了足足八十万两银子,实在解了朕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
那些宝贝值那么多钱吗?
月栀瞧不见珍宝器玩的光彩,自然也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概念。
“本就取之于民,合该用之于民。”她指尖轻轻捏着竹叶,心中微有慌乱。
只因她听到皇帝翻阅奏折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从椅子上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你方才不是说巡盐有了消息吗,各地的盐税可按实收了上来?”月栀蹩脚的同他说起自己并不熟悉的朝政,试图转移两人之间的注意力,不想再面对他炽热又莽撞的爱意。
笨拙的手段,裴珩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轻声回应,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巡盐御史得力,刚从安州离开,安州的盐税便押送进了京,一分不少。”
“那就好,国库充盈,朝廷才好办事,你才不必事事为难。”月栀微微侧过脸,试图避开逐渐靠近的灼热目光。
观察到她的细微反应,裴珩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的距离。
“寺中僧侣告诉朕,夜间山中有流萤,虽然皇姐看不到,但朕想着夜里万籁俱寂,陪皇姐出去走走,许能让彼此静心,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不知皇姐愿不愿意?”
月栀咬了咬唇。
夜间外出,哪怕他有不妥之举,也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总好过被他堵在屋子里。
在青年期待的眼神中,她点了头。
裴珩顿时喜上眉梢,抬眼给了她身边侍候的婳春一个眼神,得到回应后,对她肯定的垂了下眼,示意她自己去领赏。
婳春悄悄退下,月栀伸手搭上面前伸来的手臂,摸到是暗绣的丝绸质感,不由得紧了呼吸。
身边帝王毫无察觉,为她一点态度的软化便高兴的不得了,
“皇姐都不知朕有多心慌,朕还以为你生朕的气,要一辈子不理朕了。”
“还好,皇姐还是心疼朕的。”
月栀默默无言,攥紧他的手肘,心中茫然,不知此刻短暂的妥协,会将她带向怎样的深渊。
第49章
佛寺正殿后的石阶直通后山的密林, 春夜凉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或近或远处传来虫鸣声。
月栀体力不大好, 往年身体还健康时也不怎么爱往山上去,倒是裴珩习惯了山野生活后, 隔三差五就进山去,有时打些野物, 有时捡些成熟的野果,给家里加菜。
伤心疲惫了许多天, 此时慢步走在山林间的缓坡上,听着林中自然幽静的声响, 竟难得的静下心来。
身边是婳春扶着她, 裴珩站在她另一侧,微微走在前头, 与她始终隔着半臂的距离, 让她紧张的神经也在漫步进山的过程中逐渐放松下来。
他总算是不做那些过界的举动, 也不说那些过分的话了,聊的都是些寻常事。
“四姐给朕的密信里提到了你,她得知你有了身孕,很是高兴, 说下次再来信时会给你捎几件孩子穿的虎头鞋,托朕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月栀细想:“要些鲜亮的颜色吧, 红的黄的绿的, 都好看。”
“好, 朕会写信回她。说起来,皇姐原来喜欢鲜亮的颜色吗?往日见你穿的都是粉的青的,给朕做的衣裳也都是水清湖蓝。”
“给孩子穿的自然要喜庆鲜亮, 我穿扎眼的颜色不好看,至于你,少年时乖巧聪慧,自然该配清新的颜色。”
山间流萤如点点星光落下,微弱的萤光照亮她柔婉的脸颊轮廓,说话时的神情沉静淡雅,连无神的眼眸都像一潭静水,诱人深入。
裴珩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侧着脸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温柔。
“朕觉得皇姐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穿红色更好看。”
月栀并不搭话,她平日里穿的都是素雅的淡色,哪穿过几次红色,连华青出嫁时,她也只是穿了当时颜色最艳的一身桃粉。
要说穿红,一次是在大婚那天,可那日裴珩并没有来,自然见不着。
第二次便是在昨天,佛前祈福的仪式上,她穿了一回宫装,据身边侍女说,她所穿的宫装是暗红色的,与宫中贵妃的品级相当……
月栀似乎意识到了他特意点出的颜色意味着什么,忙转开了话题。
“你才是,穿什么都好看,打小就生的俊,邻居瞧见你穿的衣裳,都说我手艺好,其实是你生的匀称端正,将衣裳都衬的好看了。”
裴珩会心一笑,“朕真怀念那时候。”
“过往虽好,但你身份特殊,潜龙在渊,终究是要上天的,如今日子也不差啊,锦衣玉食,身边重重护卫,少了许多危险。”
“可皇姐不在朕身边,朕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话语里带着些不愿明言的眷恋。
月栀微微侧过头,“瞎说什么,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吗。”
“真的在吗?”
裴珩停下脚步,回过身居高临下的看她,站在更高一级台阶的人影轻而易举将她娇弱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皇姐现在心里想的是我?”
目光紧追着她略显慌乱的眼底,喃喃自语:“皇姐不说,看来不是我。”
“莫要乱讲,同你说着话,怎么可能想的不是你。”月栀鼓起两腮,听他脚步声停,自己也忙站住,生怕往前走的近了会与他有肢体接触,有无奈也有点生气。
压低了声音嘀咕他,“你也太小心眼了,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要在意。”
“怎能不在意。”裴珩眼神凄凄,“先前你虽时常进宫陪朕,但朕看得出,你盼着太阳快些落山,好回府去陪……”
那二字没有出口,便被月栀拦住,神情抗拒,“阿珩,能不能不要提他?”
她已经尽力不去想已经失去的人,为了自己和孩子和与裴珩之间的关系,再要听到那两个字,只怕又要在他面前哭起来,彼此争执不休。
被打断后,裴珩才反应过来,正是两人关系亲密的时候,再提那人反而坏气氛,便忍住,不去吃自己的醋。
“是朕失言,忘了他已经……不提了不提了,那朕同你说点好玩的。”
月栀抬眼,“什么好玩的?”
裴珩继续向前走,与她聊起崔家。
“一个父皇那朝的老臣请旨催促朕选秀,还列了十几个闺秀给朕选,里头就有崔家的小女儿。”
“崔青青?”月栀好奇起来,“以她爹的官阶品级,怎么把她塞进的名单里的?”
“自然不是凭她爹,是她姑姑曾是朕的舅母,舅舅舅母虽然故去,但朕的母后尚在,他们是想用她试探朕对母后的态度。”
一个姻亲带着另一个姻亲,最后回到了长孙皇后身上,月栀听的都耳累,“竟有这么些弯弯绕绕!”
“皇姐不知道的还多呢,那名单里哪有一个省心的,皇商之女,公卿世家之女,还有好些个看似家世清白的女子,他们的父兄都跟前朝旧臣有着明里暗里的牵扯,哪是真心想做朕的妃嫔,都是被家族推出来的祭品罢了,朕不是耳聋眼瞎的金佛,自不会享用这些祭品。”
念着被人算计谋划的烦心事,语气却变得娇气起来,不见平日为帝时的半分阴鸷。
“皇姐还劝朕要挑个知心人在身边,真要选秀,大费周章的砸银子进去,大办经手的人多,最后送到朕跟前的,就只剩他们想让朕看见的人了。”
月栀只是听着都觉得难,成事前身边都是敢敢嚣张的兄弟,成事后要面对的就是心怀鬼胎的满朝文武了。
人心隔肚皮,可信之人难寻,难怪裴珩孤家寡人,又对她有那样的情愫。
“选个枕边人,竟然这样难办……”
“想要好办也容易,将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都杀光,朝野也就清明了。”
“可那样,谁来为你办事呢。”
“皇姐聪慧,一点就通。做皇帝重在威慑、制衡,人人都劝朕选秀,朕不但不选,还要借此事试探朝臣的态度,慢慢来,总能把朕不想要的人全都拔掉,只剩对朕有益有用的人。”
裴珩笑着看她,说起朝堂上的事,与年少时与她分享私塾中的师生趣事和军中的晋升喜事,并无二致。
身为皇帝必须要捂在肚子里的心里话,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跟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