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她身边,做她的“阿珩”时,他才短暂的从身为帝王的压抑克制中抽离出来,做一会儿真正的活着的人。
“阿珩,你好厉害。”月栀连连感叹,“记得先帝和太子太傅并未教过你这些,我也不懂得这些,你登基不到半年,怎么就会了呢?”
裴珩微笑:“朕想给皇姐安稳富贵的生活,自然要聪明些,若保不住皇位,或朝野不安,朕做不得这个皇帝,拿什么保你呢。”
月栀明明看不见,却仿佛能看到他在说这话时脸上温柔的笑,像从前一样。
他还是她的阿珩,变了,又没变。
月栀难以说清,只在这一刻,在他的衣袖从自己衣袖上蹭过时,她没有后撤,如常与他并行。
二人之间曾经激烈而深刻的裂痕,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慢慢弥合在一起,原本相距半臂的走姿,也渐渐重叠在一处。
黑夜里飞满了流萤,月栀看不见,裴珩就说给她听。
——微光像她给他缝的那只布鱼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的颜色。
——无数萤火,像那年夏天他们一起躺在院子里看天顶的银河,像满天的星星都落了下来。
——光芒忽闪忽闪,像冬天炭盆里时明时暗的火星。
他表述的那样详细,全是她记忆犹新的画面,在脑海中为她拼凑出一场夜间流萤。
月栀不由得感叹,“真美啊。”
“是啊,真的很美。”裴珩望着她被萤光微微照亮的面庞,眼神微暗。
当他伸出手,试图用些许细微的触碰消解这些天来她对自己的排斥时……
“砰”的一声闷响,不远处树丛里剧烈晃动,像是有什么野兽从坡上猛地撞了出来。
裴珩瞬间警觉,下意识面对意外来的方向,将月栀护在身后,厉声喝道:“谁?!”
侍卫们的脚步声和拔刀声迅速从四周传来。
树丛里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人影,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浑身沾着草叶和泥土,只有那双眼睛,满是可怜的祈求。
长孙宣蓉无法忘记自己是怎样俯身钻进了那窄小的洞,碎石刮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泥土沾满了她的衣襟,但她还是挣扎着爬了出来,从山上跌跌撞撞找下来。
此刻她喘着粗气,人被侍卫抬刀拦在皇帝两丈之外。
目光先是不敢置信地落在皇帝那充满保护姿态的身影上,然后猛地盯向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她几乎认不得自己长大后的儿子,却一眼认出了月栀。
十年前她就觉得这宫女生的狐媚,又惯会讨好哄得珩儿开心,不是个安分的。
看到当初的宫女,如今被养的水嫩美艳,光彩照人,登堂入室陪在自己亲儿子身边,长孙宣蓉眼里烧起嫉恨。
“果然……果然是你这个贱人!”
十年的“静修”让她精神接近崩溃,亲儿子成为皇帝,来到关着自己的佛寺,不但不来探望,反而有闲空带宠妃游山看景,长孙宣蓉陷入癫狂。
“一个下贱的宫婢,不过是我儿身边一个端茶送水的玩意儿!我看你伶俐才没赶你出东宫,你倒好,攀上高枝成了宠妃了,你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了他的心窍!让他连自己的亲生母后都忘得干干净净,偏生还留着你这个贱人!”
话语恶毒而粗鄙,撕扯开月栀最不愿意回想的那段战战兢兢的岁月。
她脸色发白,手指用力攥紧了衣袖。
她想为自己辩解,她不是什么“宠妃”,更没有迷惑他,可往日对于皇后的恐惧依然刻在心底,她怕,她说不出口……
“住口!”裴珩猛地打断长孙宣蓉的嘶吼,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又失望。
他凝视着这个生养了他,却从未给过他温情,只知控制和利用他的母亲,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母子之间的牵绊也彻底断裂。
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彻骨的寒意:“朕不准你侮辱她。”
裴珩往前迈了一步,将月栀完全挡在自己身影之后,一字一句,清晰道:“朕就是要宠她,要留她在身边,不是因为她蛊惑朕,是因为朕需要她。”
他没想过再与长孙宣蓉见面。
彼此不相见,还能留有幼时的舐犊之情,此刻再见,眼中就只是一个冷漠恶毒的妇人。
“十年未见,你不问朕好不好,半分母子之情不顾,你心里根本没有朕这个儿子,你只想利用朕实现你的野心,让长孙家长盛不衰。”
“当初你被罚到这宝光寺,何曾想过被流放的儿子在北地能不能活得下去,如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训斥月栀,是她照顾朕,养活了朕,心里惦念着朕,皇位?天下?难道你以为朕是为了这些,为了救你于水火才拼死爬到皇位上?”
他冷笑一声,声音低沉下去,语气中带着一种倾尽所有的决绝。
“朕是为了月栀,希望她过得好,不必再被朕废太子的身份牵连。朕可以没有皇位,没有这天下,甚至没有……”
青年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你”字,但意思已然明了。
“但朕绝不能没有她。”
一番话如同惊雷,不止是长孙宣蓉惊了,连他身后的月栀,也猛地抬起头,澄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从未听过裴珩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沉重、偏执,却又……真实而热烈。
一股复杂的、带着暖意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她心口,心跳骤然失序。
长孙宣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绝望的呢喃:“这就是我的好儿子,我寄托了一生的儿子,就这般对我……”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眼的疯狂与绝望。
“哪怕我做的不对,我是你的母后,你也不该放任他们冷待我,难道你不怕天下人知你不孝!”
裴珩不再看她,他不孝的事也不只有这一桩。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母后,这都是你应得的。”他漠然转身,对着侍卫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堵上嘴,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侍卫们毫不客气地架起瘫软下去的长孙宣蓉,堵住她的嘴,拖着她消失在黑暗的林间小径上。
人影远去,周围的喧嚣和恶意仿佛被夜色吞噬,只剩下流萤依旧在安静地飞舞。
裴珩站在原地,微微垂眸。
在他身后,月栀垂着头,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她心跳得厉害。
她从不知裴珩心底是这样看她的。
刚才的话,霸道的不讲道理,却又滚烫得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甚至是某些隐秘的、不该有的心动。
她明明该害怕,该抗拒,该思念生死未卜的驸马……可是……
寂静里,只有流萤闪烁,如同谁悸动难言的心事。
*
虫鸣声止,夜已深了。
月栀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头乱糟糟的,像有只猫儿在里头乱抓,叫她静不下来,怎么都睡不着。
在山林间,裴珩那番如同誓言般决绝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
“朕是为了月栀。”
“朕绝不能没有她……”
这些话太重,太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偏她还不知死活的反复咀嚼,让心跳一下下撞上去,直到整个身体都染上危险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月栀闭上眼,试图去想驸马,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可脑海里关于驸马的印象,却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浓雾。
她嫁给他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不知他的眉眼,只记得他声音温和,牵手时掌心粗糙,带着滚烫的热意,为他所做的也不过是写几行歪歪扭扭的诗,打个自己都不能确定颜色的络子。
那些记忆碎片一样,抓不住,拼不起,连彼此之间夜夜欢/好的情/热都被这些时日的悲苦给冲淡了。
可是关于裴珩的……
偏偏关于裴珩的点点滴滴,清晰得可怕。
不止现在这个威严的帝王,是从更早时候开始,从他身为太子时,不将他当做使唤的宫婢,而是当做可以依靠信任的人来看待时,从那个时候起……
她记得他小时候写字背书,绷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
记得他被先帝斥责后,一个人躲在寝殿里闷不吭声,是她找到他,默默陪他坐了好久,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委屈,扑到她身上哭的厉害。
记得她第一次唤他“裴珩”时,他略显拘谨,又脸颊微红。
后来他们彼此相依为命,人前做姐弟,人后渐渐成了真的亲人,他越长越高,眼中时常藏着她看不懂的沉思,他走了自己的路,长成了可以保护她的可靠青年。
起初被他逼着来京,她是有些愠怒的,可听到他唤她“皇姐”,她心就软了。
这个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登上权力之巅后也没有忘却彼此微末之时的情谊,年少时倔强着不肯说出口的“姐姐”,竟在逆天改命后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