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愚钝如自己，也在踏入这里发觉了他的异常。
那双好看的眼睛变成可怖的血洞，眼眶中空空的，黑的像要吞噬万物。他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还好现在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然又要耍脾气大闹一通了。
唉，说好的永远，怎么他就不能一起了呢……
桂休爬了好几步，终于在一片碎石砂砾之下，摸索到了他的身体，滚烫腥气的血遍布他满身，他细细摸索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源头。他的胸前，已然空空一片，携着黄沙的风从他身体穿过，打在了桂休手掌。
什么鬼地方，风沙都要杀人了。
他拍了拍银炎的脸：“你别睡，你别睡，我们一起出去，我们一定会出去的，你相信我，我看到了的。”
他看不到银炎的表情，可他不回话，桂休心急地喋喋不休起来。
“起来，就这样还成为什么武神，说好的呢。地上的将军当过了，不是还要当天上的吗？”
“你起来，你说话啊，你平时不是很嫌弃我，很能唠叨我的吗，你怎么不说了……”
“你说话，你快说话啊，你说话……”
银炎费劲力气抬起手，面前人影渐渐模糊，依稀能看见是个蓬头垢面、头发乱糟糟、满脸流血的人。他那个最滑头的小天师啊，不要变成这样……
他手指费力去够，想帮他擦去眼泪，喉中咸腥不断涌出。
终是差了一点，差了千万年。
他那小天师卜的第一卦，完不成了。
冥冥中，桂休攥住他坠下的手，足足在这篇混沌杀戮中哭嚎了数十夜。
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自己站在无尽黑雾之下。
他没了双眼，见不到一切了，只记得他们在这六重之中，天色都是血红的。他没法死在这里。
怀中银炎渐渐消失，他便疯了似地成日挑衅，叫人几经残忍的欺凌，偏偏留下他一条烂命。
他死不成，他死不成啊。
万念俱灰的千万年，直到有一日，背后传来个清脆声音，开口问道：“姜天师？”
他便知道，他彻底死不成了。
如果，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的话。
这般回想着，桂休登上步步云阶，终于来到那个大殿门前。
便是只有这个了。
他步履无声无息，踏入殿中，蒙在眼上的白布缓缓垂落，露出他紧闭着的双眸。
目族鲜少有人见过他，却有些老者认得出他。
“桂休上神。”
目族一向自诩智者，厌倦愚者，因此千万年来，目中无人，凭借手眼通天的本事，始终站在胜利者的一方。管他正邪与否，谁是最后的赢家，他们便会追随哪一方。
将趋利避害发挥到极致。
桂休立于大殿之中，温润声音开口，却如雷贯耳：“各位聪慧的智者，想必知道我为何而来。”
“闭上你们的双眼好好想想，如何摧毁天道。福祸相依，阴阳相衡，这是你们每个人都猜得出的道理。”
他指尖点了点头：“用这里想。”继而点了点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用这。”
“可……”有不服气的小神开口，“可是您本就眼盲了！您还想害我们所有人同你一起下这趟浑水！”
“就是，就是。”附和声此起彼伏。
桂休轻轻笑了：“我是来救你们的。”
“现下有个最为简单的办法，就是我在这里，一个个剜掉你们的眼睛，像你说的那样，我本就眼盲，要求你们也盲，似乎也合理。”
听他这话，那些个坐着的小神们齐齐站起来。
“那你今日，休想走出这个门。”
他有没有这个本事，那些年轻气盛的小神们不知，上了年纪的老者却知晓。
“哦？”他笑着转向那小神的方向，“试试？”
桂休笑着，却叫人看着渗人极了。
见那小神要冲动行事，位于高位的尊者飞快走到他身前拦住。
桂休似是能看见这好笑的举动一般，再次发笑：“我都说了，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指着门口的方向：“门外现在就站着盛九渊，如果她知晓，夺了你们双目，就能救全天下于水火的话，你们猜猜这位仁慈的殿下会怎么做，千千万万的仙神与妖族会怎么做？”
“你！！”
桂休话止于此，拂袖转身。
“这样的道理，任何人都想得出，不要总觉得自己才是聪明的那个，实则，始终是胆小的那个罢了。”
“事在人为，神礼降福。”他背对着目族众人，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出了殿外，桂休停住脚步。
“我本想吓唬他们的，没想到你真来了。”
九渊低着头：“我也是猜测，直到跟着你来，才敢确信。”
“走罢，殿下。”桂休大步向前，“想想未来的天界该如何吧。”
便是在数个时辰之后，目族人齐齐出了天界，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了黑云之下的惨相。
无数翠绿青光迸现，一双双掌心涌出神力，将这通天之能交还与世间。
数万年来，始终躲在胜利者背后的目族，弃了窥天之力，摧毁天道。
目族再无窥天之能，石族亦再无复生可能。
至于那两个小小灼族，再也没受过伤，不知还有没有救人的本事。
天界重归清明。
论及下任天帝的人选，各路都在窃窃私语时，基本便落在九渊或是古昀身上。
九渊倒是过了好久才知道这件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她还在和阿汀在妖界吃着糕点，一口绿豆糕呛到嗓子眼。
她自嘲地笑了笑，指着自己：“我一个妖，去当天帝？”九渊看着前来报信的小神仙，“你们就不怕重蹈覆辙？”
那小神仙本就是被老狐狸们派出来打听殿下想法的，这般听来，赶忙瑟缩着退下，去回复了。
花川端着茶水走出，“这就吓跑了。”
九渊笑着，放下手中糕点，伸了个懒腰，望着天的方向。
没过两日，天上各路神仙们推举古昀继位，确实，论血统，论行事缜密程度，没人比他更适合。
九渊倒是安心在妖界歇着来。
阿汀带着修竹回了日月乡，修竹准备提亲，不过说是提亲，他却不太懂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只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灵石，像人间总爱带着黄金那般，一股脑地把自己身家都掏了个空。
不出两个时辰，伏狰带着大箱小箱的聘礼，恨不得塞满整个日月乡。
临走前还不忘垂眸看向修竹，啧啧两声：“丢人。”
修竹刚升起的感恩之情陡然下滑，心里愤愤道：“长龙氏真是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
至于樾乔，她见过柳枢先生之后，便和她们一一辞别。
“我想当个审判官。我要创造一个公平的天界。”
倒是很有她的风格。
珉出奇的，没有继续留在天界，反而决定辞行，去满天下的转转，说是要找个一身红衣的鹤仙转世。在他辞去武将之职时，擦身而过一小少年，耳坠红钉，兴致冲冲地要去报个名玩玩。
便是这一擦肩而过，珉那从未亮起过的红线显现，他回身凝望着那个身影，不知这个武神到底有没有辞去。
听说是冲进去撕了辞状。
至于钟礼，被柳枢先生安排去招呼桂休，二人成日蚊子一样，给桂休烦得要命。
九渊同花川再次回到天界之时，便是古昀的继位大典。
不止他们二人，千叶带着长野与祁乌，皆是送上大礼前来恭贺。
怀苍原本就是要做神使官，如今辅佐在古昀身侧，倒真是合适。北霜武神府的众人皆是选择留在天界，去创造天界光明澄澈的未来，虽是有种各奔东西的意思，但是想念时，皆是会回到府上一叙。
至于九渊，与花川。
二人于天地间创立天枢处，意向处理人妖纷争，若再有什么天妖争端之事，便可前来此处定夺。
可纷争第一天就出现了，不少妖族不满，分明是处理天妖之事，为何冠名天枢，搞得九渊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更名正衡处。
正衡处一经设立，叫九渊与花川二人忙了起来。就连此番前来庆祝古昀继位，也是忙里偷闲，叫柳枢与玄机二位先生代为经办事务。
九渊久违地回到天界，不免想要多转转。
盛宴正值热闹时，花川比了个“嘘”的手势，悄悄带着九渊逃离。
这一举动倒也不是无人发现，古昀坐着高位之上，看着他们偷偷溜走，怔住片刻，最后只是释然的笑了。
他们二人出了宴会，四下闲逛着，路过讲学的课堂，还有些先生喝醉了酒，快意恩仇地讲着那场大战。
“只见我们的武神殿下，脚踩那妖人，长剑刺入其中……”
九渊看着半空中显现出的那幅画……想起很多年前，她这般听着娘故事的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