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将士端茶进来,北侯川给徐令斟满了杯,装作满不经意问道:“怎么,郑副令不分担一二?”
徐令又是叹了口气:“别提了,如今多事之秋,郑副令也偏偏这个时候告假,称家中妻子生病,火急火燎地收拾东西,打算晚上就走。”
听了这话,北侯川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手指却紧了紧杯口。
今夜无星,唯有月圆。
南胡街道空无一人,寂静的可怕,青砖路上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不断回响。
郑副令拖着跛脚急切地跑着,跑着跑着似乎也觉得今夜气氛不对,时不时还回头向后望,在再一转回头时,清冷的剑光对着他。
北侯川一手执剑拦路在前,声音鬼魅而低沉:“这么晚了,郑副令这是要去哪?”
他猛地回头,夜风穿堂,惊起一身冷汗,连带着说话都不怎么利索。
“殿……殿殿殿下,我向徐令告……告了假的,回家探亲。”
北侯川一偏头,眯眼笑道:“郑副令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跑得倒是匆忙。”
他也知如此古怪,可偏今日是马头节,妻儿病重一事耽误不得。
跑出南胡,再付上个几倍的价钱,应是有马夫愿意跑一趟的吧。
可就连他也没想到,这南胡,竟还是出不得了。
“殿下,这……这是何意?”
森冷剑刃逼上他的喉头,他望着北侯川的目光堂皇而惊措,然惊措过后,他语气卑微下来,万分哀切。
“殿……殿下,臣以一家老小项上人头起誓,此番……真……真是回家探亲,若殿下不信,大可派几个将士跟着我来……”
夜风寒凉,北侯川立在风中,看着面前郑副令满面的愁容,被吹起的两鬓白发,心生一股怜悯来。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切切实实动摇了。
可听他说派将士跟来这句,他再次握紧了剑。
据顾言所查,约莫在他失踪之时,南胡流进来了几箱干草,顾言当时心疑,顺口问了两句,听他们说是为了编草衣、固房梁,便半信半疑的放人进去了。
之后遇上了周游,顾言提及此事,周游笑道:“南边阴雨滋养的大将,就是不懂我们北境蚂蚱的苦,夏日炎,流火似的,有点火星就着,下雨也一打就透,谁要那么多干草啊。”
一语罢,二人面色皆是很难看,再急忙出去寻时,那成车的干草和几名商贩如水入海般,皆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北侯川归来之日,南胡一小楼无故起了大火,那堆干草这才显露了踪迹。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意外失火,如果不是北侯川在现场闻到了一丝熟悉味道的话。
硝烟。火石。
干草只是饵,不知有多少的火石与青衣溜进了南胡,又埋伏在了何处。
敌在暗,我在明。
周游带着一小队将士团团围上,北侯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密林。
冷风穿林而过,黑黝黝的密林狂傲地叫嚣着,夜间行走,不可能不持火把穿林,可若是如此,那便是最好埋伏的地方。
火把,火石。
望着面前郑副令言辞恳切,双目含泪,他实在无法把他与那恶徒联系至一起,甚是希望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弄错了。
但,更不能让将士犯险。
他放下剑,对一旁周游道:“押回去,明日再说。”
待到明日,查清密林中是否有火石,且马头节过,车马快,再叫将士们随他一起回家探亲也不是不行。
这已然是万全之策了。
周游领了令,将士们上前时,郑副令却突然来了劲般:“殿下!灵泽大地,何时有归家探亲也成罪业的道理了!”
一字一句,怒目圆睁,竟也不结巴了,说得慷慨激昂:“臣!兢兢业业,守南胡这么些年,今日……却要因归家探亲而下南胡牢狱?这!是天大的笑话!”
周游打断:“大胆郑副令!南胡如今出了敌贼,出了水患,你倒敢说兢兢业业。”
“够了。”北侯川皱眉,不想再说这些。“押回去。”
“殿下!”郑副令忽地一扬下摆跪在地上,“若是殿下觉得罪臣治理无方,办事不力,看在罪臣守南胡十余年份上,苦劳相抵了罢,求殿下,今夜放我走吧,臣清贫一生,妻儿跟臣也没享到福分,如今臣妻病重,臣归家心切。殿下,妻儿无罪啊……”
接着,便是连连叩首哀求。
北侯川压着烦乱心绪,侧过头不去看他。“周游,还等什么!”
周游和身旁将士闻声而动,上前按住郑副令,强拉起人便要带走。郑副令挣得厉害,忽而暴起,大吼着:“你算什么万民的守护神!什么福祉!”
而后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跛脚,大步跑去北侯川跟前。
“殿下!”周游抽出剑追上。
电光火石间,北侯川提剑,那郑副令却是不要命一般冲上来,直冲那剑刃而来。
北侯川急忙打转了个方向,却也是脖颈撞着刃处擦过,血溅了满身。
郑副令倒下,他下意识的接住,按住他脖颈伤处,向一旁周游喊话:“快叫林医师来。”
周游的剑还没来得及收回,满脸不情愿,如实道:“林医师来也救不了。”
鲜血滚烫,汩汩从他指缝间溢出。
郑副令双眼含泪,哀求着:“臣……一死,求殿下,救……我妻……”
再等等,为何不能再等等,为何偏偏是今夜,是这个时候……
北侯川沉了一口气:“郑副令,你何苦……”
夜风吹来阵阵烟尘味。
似是想起妻儿,他面上竟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来,而后忽地表情惊恐,紧抓着北侯川胸前衣襟:“徐……”
越说着,口中鲜血越呛着血管,发声艰难。
两根眉毛痛苦的拧在一起:“徐……徐……”
他想起来了,那封家书是徐令给他的,妻子不识字,每每皆是找教书先生代笔,教书先生家养了满堂的丁香花,浸得纸墨都有一股子浅浅的花香。
那封信,只有一股子烟尘味。
他想起,那日地牢之下,徐令兴奋带他来见抓到的水患投毒贼,很奇怪,给人关在了个不见光的笼里,还匆匆地让他见了一面,没等问话,就悄声给他叫了出来。
还有……还有那个冲着徐令挥刀的疯男人……
北侯川急吼:“留下两个,周游,你带着全部人去渡口,快!”
得了令,周游带着将士们匆匆离去,在半路上,便望见那直窜天际的烟花。
北侯川亦远远望见了,心蓦地沉下。
第59章
渡口处,顾言带人埋伏了半夜,本以为殿下那边已经得手,没想到却自己这边却等来了个人。
是徐令。
徐令鬼鬼祟祟地朝着渡口商船快步跑去,商船里竟窜出来数个人影接应,步调轻盈,不似等闲之辈。
按殿下之令,今夜,谁也不能出了南胡。
烟花为号,两方交手。
如他所想的那般,那几个接应之人确是有些本事的,招招狠厉,直取人性命而来。
徐令弓着身子,在他们掩护之下向着商船夺命而逃,好在事先在渡口附近酒肆埋伏数名弓箭手,没叫他那么轻易上船,少说捱上了一两箭。
掩护之人千钧之际放了纤绳,商船乘着茫茫夜色向塔尔方向而去。
杀尽那群人之后,顾言夺了个商船,带人追去。前方的徐令见了,不知为何,竟是弃船跳海。
深夜的海暗涌不绝,噬人的漆黑寒冷。
顾言扯了根船绳,一头扔给船上将士,跳海便追。
翌日,安排好郑副令下葬事宜,吩咐煮好将士们姜茶,而后,北侯川便不见了踪影。
林清也是问了几圈终于从周游口中得知,殿下是和两名将士一齐去南胡以东的一个小村落了,加上来回路程,估计最快也要后日才能回来。
“这么远啊……”林清只是随口感叹,却见周游并不怎么好的脸色。
他低声喃喃道:“郑副令的老家。”
“嗯?殿下去郑副令老家做什么?昨夜发生什么了?”
周游看着她,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道。“我要回去补觉了,辛苦林医师了。”说罢便走。
林清在原地自言自语道:“后日……我还想告诉他,双双醒了呢。”
说到这,林清也觉得稀奇。
双双自半死不活的回来,连躺了一月,都不见醒来迹象,好几次林清都以为,她或许是救回来了,醒不过来了。
谁知今日,竟忽地诈尸般坐起来,睁开眼睛就问殿下在何处。
唉。林清在心里感叹:果然是山崩地裂的喜欢。
南胡风大,沙尘也大,偶来一阵狂风,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林清委实不喜欢这大风,还是她江南老家比较快活,莺歌燕舞,水清山秀。
加之白日天气炎热,若没什么必要,她便能在帐里就在帐里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