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年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心脏发紧,想说话却说不出,大滴大滴的汗从额头间渗出。
几个来回后,她忽然惊醒,随后坐起身来将灯打开,脑子却还是懵懵的。
睡在隔壁的张沅正巧起夜,看见她房里的灯亮着,忍不住敲了敲门。
“进来吧。”沈华年坐在床边,揉着脑袋出声。
从沈华兴墓地回来那天,宋允成实在放心不下沈华年,便求了张沅搬去同沈华年同住。
沈华年虽说不会做傻事,可难过是难免的,有人在身边陪着,再怎么说也会好受些。
“又做噩梦了?”
张沅见对方脸上汗涔涔的,关心地问。
沈华年摇摇头,长睫在昏沉的灯光下带出一抹阴影。
“阿沅,我梦见我哥了。 ”她声音很轻柔,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梦见他什么了,对你说话了吗。”张沅有些好奇,追问。
房间内安静一瞬,柔和到近乎于无的光线照着沈华年的侧脸,深吸一口气后,她开了口。
“我就是梦见他牺牲前的场景,好像是真的一样,我就站在旁边,有人带走了他,我想拦住却发现我根本就是个虚影。后面我想说话,但根本开不了口”
心脏传来隐隐约约的疼痛,她捂着心口缓了好一阵,才堪堪回过神来。
张沅看她脸色发白,倒了杯热水过来:“先喝杯热水缓缓,慢慢讲。”
梦中的回忆逐渐如潮水般涌来,她不确定这是否真实,只能回眸问张沅。
“这是真的吗,他是不是被带走了。如果被带走,那他不是还活着吗,怎么可能传出死讯来啊。”
急于知晓一切的沈华年开了话匣,话语间全是对真相的渴望。张沅被问得有些回不过神,怔了片刻口才回。
“是真的,只是后面的你可能没有梦见,暂时只有这个片段…”
后面的事张沅没再多说,得知沈华兴死讯的那刻,在场的人都默契地约定好不对沈华年说半字他牺牲时的场景。
但谁都不会料到,上苍会以这种怪力乱神的方式来让她知晓真相。
“那后面呢,后面怎么样了。”沈华年有些急躁,捏在手中的水杯里开始漾出层层波纹。
夏夜的凉风透过窗户迎面吹来,让燥热少了几分,留下一阵适宜的凉意。
张沅被问后支支吾吾,想说却不敢说。
若是真说了,那后面的走向便完全不可控,她根本无法预料沈华年知晓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个我不能说,华年,你知道会更难过的。就当你哥哥走了个痛快,好不好,别问了。”
沈华年不笨,早听出了画外音,无奈点头,同意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沈华兴走得并不轻松,至于细节怎样,她不敢再多问。
太阳穴突突地跳,沈华年用手指揉着,默默看着微微亮起晨光的窗外。
天快亮了。
按她重活一世的记忆来看,再等大半月,天确实快亮了。
沈华兴却死在黎明前,死在最想活的那一年。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也可以走出时间,在死神遗忘的角落里再回来看她一眼,再看黎明将至的华夏一眼。
无力感瞬间涌上心头。
明明自己拥有洞悉一切的眼睛,到头来却犯了神的禁忌,被罚在时间的尘埃里看世事流转,却无力扭动结局。
“你说,如果我能知道这件事,结果会不会不太一样,我哥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沈华年的眸色异常平静,心脏传来的痛感却实打实地让她明白,自己并非不在意,只是情绪太浓,还全积压在了心底。
张沅有些不明就里:“怎么会这样问,就算你提前知晓了所有事,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啊,而且以你的性子,要是知道你哥哥的结局,那肯定会带他躲一阵子的…”
是啊,她带着沈华兴明明在南京躲了两月,明明早过了既定的时间,他却还是难逃一死。
“阿沅,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就算我知道结局也无法改变,我应该怎么办啊。”
哭腔听得人心酸,张沅缄默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
第23章 枇杷树 珍重眼前的每一刻
“我是个唯物主义, 可你若这样问,那我只剩一个答案。如果到最后你知晓一切的结局都不会改变,那便珍惜从现在起的每一刻, 多陪你爱的人。”
晨曦自东边起,雨后的太阳温婉和煦,似只飞舞的白蝶悬停在万物上。
温度开始上升,沈华年也从循环的年轮中脱离出来,被点醒后恍然大悟。
上苍让她走出了时间,让她再度见到了她爱的每一个人,是为了让前世未尽的道别拥有重来的机会, 让她懂得珍视拥有的一切。
想要改变什么,本就无稽之谈。
眸间凝上水色,沈华年默默地思考着。
……
时间似沙, 随着指尖向下而悄悄漏掉,芒种那日,在山海另一头的付书同收到了她的回信。
按道理这封信应在夏至时便到他手里,却在路上遇见盘查, 查来查去,便误了时间。
她回信的纸上印了些干花,闻起来有沁人心脾的淡香味。
光线充足的书桌前, 付书同准备完了过段时间要用的资料,便开始读回信。
【致景程, 展信佳。
久未来信,心中实在挂念, 却因公务不得脱身,便以此信聊慰吾思君之心。
君不久前曾在信中提及吾兄之死,却恐吾涕泪交集而未曾多言, 吾却知吾兄死于家国,死于社稷,此重于泰山耳。吾虽念之,亦晓其中之理,虽心伤却无别念也,君无需挂之。
时夏已至,绿木葱茏,原得一朝能与君重逢,漫步于莫愁湖畔,浴晚风,揽江景,如此便此生无憾矣。
吾日日念君,心中牵挂非寸管所能形容之,愿早日得君回信,如此足矣。
辛酉五月初一申时三刻,宛珍手书。】
至于失去沈华兴的痛苦,她在信中只字未提,远水不解近渴,就算此刻她将自己的悲恸全部诉之于纸,最终也是徒劳,还会让他在远处白白担心。
信虽短,可情长便足矣,付书同看着信,笑意凝聚成眼底的水波。
虽无法见面,但文字表达出了情绪。
想着想着,付书同却似乎看出了什么。
信中虽提及她虽悲恸,但并无轻生念头,可转念一想,她本就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写这些不过是让他不担心罢了。
可爱她的人总会替她着想,虽见不了面,付书同却已想好了如何在回信中宽慰她。
……
盛夏,天气似流火一般,沈华年那头顺利解决掉即将前往上海的那名敌特,才让最重要的一场会议成功开幕。
付书同忙,会议召开时他人仍在北平脱不开身,直至会议进行到后半段才出现在现场。
会议连着进行了好几天,直到最后那日,闹出了件不小的事。
当晚法租界巡捕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发疯般搜着每一栋的房子。
宋允成听见动静,立刻叫停众人 。坐在桌前的林子杏迅速反应过来,马上将提前放在柜子里的一副麻将弄出来。
旁边坐着的宋允成一点便通,带头点了烟,在场其余的人也迅速拿过烟卷装模作样地点起来。
不过片刻,逼仄狭小的屋子内就被呛人的烟味填满。
林子杏环过宋允成的脖子,极力做出一副亲昵模样,还未等他反应,法国兵便推门而入。
一股浓烈的烟味直冲脑门,其中一个长得壮些的法国兵捂着鼻子想进来看,却在见到一桌麻将后熄了几分心思。
“你们这是在聚众赌博吗?”
那个法国兵露出鄙夷之色,被烟呛得难受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宋允成自然地搂着林子杏:“那倒不是,只是朋友间小聚而已,放心吧,我们绝对不添麻烦。”
标准流利的法语说出口,却仍未打消那几个法国兵的疑虑,待到他们将抽屉胡乱翻了一通后,才捏着鼻子退出房间,边走还边说些难听的话。
“东西呢,东西都还在吧。”
等人一走,林子杏便着急忙慌地问。
众人被屋内的烟味呛得受不了,将窗户全部打开,疯狂往外换着气。
夏日里的热风透过窗户灌进来,给他们这群被烟呛得发狠的人留了份不多的慰藉。
宋允成不疾不徐地拉开抽屉里的暗格,低声道:“都还在的。只是现在这地点暴露了,我们必须换地方。”
话音刚落,屋内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倒是个棘手问题。
马上找地方,比在这儿更易暴露,可若不换地方,说不上哪日又会遇上来搜查的。
“换,说得倒轻巧。你说换去什么地方,现在处处都紧盯着我们这些人的脑袋唉。”
林子杏说完,焦急的表情已然挂在脸上。她接着询问在场众人可有其他提议,得到的却是良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