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角落久未发言的付书同此刻却站起来,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眼镜:“现在要走,便只能往南方走。”
原因不言而喻,就目前看,往南方走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可整个南方那么大,能去哪儿?”
话刚出口,便被人接上:“到我家乡去。”
林子杏提议。
她是在场为数不多的南方人之一,对南边的形式相对叫了解,商议之下,众人将会议的第二个场地选在了浙江。
会议进行顺利,所有为此做出的牺牲都没白费。
包括沈华兴。
就在付书同他们会议结束当晚,身在金陵的沈华年又做了个离奇的梦。
云卷云舒,天色依旧带着无法沾染的深蓝,偶尔一场微风入梦,带来于她而言永不磨灭的记忆。
阴暗狭小的牢房内,沈华兴被关在离她一个走廊的位置,二人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手被反剪,还绕着一圈圈粗麻绳,脚上的脚镣让他一走路便会叮当作响,这脚镣只要有点动静,守在牢门的警力便会立刻做出反应,要走,难如登天。
来时他们两人都被搜了身,没什么能用的锐利东西,思索再三,他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油灯。
灯是玻璃的,只要玻璃碎了,事情便好办许多。
现下还没到审他的时候,必要以最快速度带上李嫚玉走,实在走不了,自己留下也行。
他正想着办法,却听见不远处的牢房里传来动静。
接着,一股火苗腾空而起,窜出屡屡黑烟。
起火地点正是李嫚玉被关的地方,沈华兴受此启发,趁乱看了眼墙壁上挂着的用来照亮的油灯,接着起身蹦跳到那灯跟前,用头一顶,那灯便碎了一地。
似朵盛开的火莲般。
沈华年化作虚无,看着这瞬息万变的场面,想上前去帮忙可无能为力。
眸光里映出火光,她就站在油灯旁,却感受不到任何热量。
连言语都无法,更别提帮忙。
场景就似真的一般,她眼眸中的火焰渐渐变弱,不久便渐渐褪去,再次倒映出暗幽幽的冷光。
火苗转瞬即逝,玻璃散成无数碎片,沈华兴蹲下身捡起其中一片,顺势割开捆在手上的麻绳。
当值的警员个个拼命扑火,没人来得及管他。
时机正好,看没人管,脚上的脚镣在空出来的双手前根本不算什么,不多时便成了堆在墙角的铁链子。
火势渐渐减小,可烟却愈发浓烈起来,还来不及叫众人撤离,牢里便乱做了一团。
其中一个得闲的警员闻见骚动,立刻拔枪朝天开了两发。
可浓烟能呛死人,生死面前两枪威胁略显无力,所有人都疯了似的想往外冲。
现在走大门只剩死路一条,他看看斜上方的小气窗,心里有了个计划。
虚无的沈华年目睹一切,眸色沉静得如一潭死水。
前世她虽知晓沈华兴离世的消息,可旁的细节她一概不知,更别提如此光怪陆离的梦。
这都是年久失修的建筑,气窗上的小栅栏已经锈迹斑驳,轻轻一摇便能取下。
他将趁乱从外边拖进来的矮桌摆在那小窗下,向上一跃,跳了出去。
天色暗淡,刚停不久的雨此刻又淅淅沥沥地滴起来,沈华兴同李嫚玉出来,却没看见任何守门的。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守门警卫早被他们默默解决掉。赶在大门口接应的宋允成闻声而动,挥手朝着沈华兴打起招呼,却始终没出声。
里面的浓烟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再不走,等里面处理事情的警卫赶出来,想跑都出不去。
他们本打算就这样离开,却不曾想有个刚从茅房出来的警员正巧碰见了他们,宋允成反应迅速,当即便朝着那警卫连开几枪。
可还是迟了一步。
顿时,警员手中的手摇式警报声如雷贯耳,尖锐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顿感不妙,
李嫚玉欲拉着沈华兴逃出去,却不料闻讯而来的警员太多,沈华兴左腿中弹受伤,当即扑倒在地。
“你先跟着他们走。快。”
门口接应的人不多,再僵持下去所有人都得遭殃。
沈华年的梦到此中断,她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知晓天旋地转后,她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刑室。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天,只记得天已完全黑了,沈华兴手脚被缚,似耶稣一样被绑在十字架上。
沈华年眸光里似藏了片随时会漫过海岸线的汹涌潮流,只要风吹便会迎风漫过心房。
她愣怔着,一时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华兴的惨是她后面提起就会忍不住流泪的存在,鼻梁处完全断掉了,耳朵少了一只,十根手指里全是细竹签。
血迹凝结在脸上,一时间让人辨认不出那是曾经连发丝都会精心打理的沈华兴。
若不是已经碎散在地上的十八子,她也不敢认这是她哥哥。
那个会为她打点好一切的哥哥。
卧室里。
沈华年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翻来覆去将自己折腾得一身粘腻,不多时,后半夜的凉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将绛红色窗帘弄得像颗充气的心脏。
得到风的沈华年像是知道沈华兴的心魂就在她身边一样,浅浅醒来后便再度沉睡。
可却再度跌进梦魇。
还是那间逼仄的刑室,沈华兴身上全是鞭痕,血迹已经干涸,全身上下的皮肉翻飞,几乎找不出完整的地方,胸膛处还有烙铁留下的烙印。
烧红的烙铁所过之处,只有触目惊心的血色印记。
沈华兴还剩最后一口气,极力想说着什么,可身为旁观者的沈华年却听不清,只剩下耳中闪过一缕嗡鸣。
后来,她到死都不曾知晓,梦中的沈华兴究竟想说些什么。
梦里的她本就是虚无,是气一般的存在,能看却无法摸着。
她成了只能亲眼目睹一切却无法言语的哑巴,触碰到他的瞬间,她的双手化作了两道光,下一刻,扑了个空。
梦中的场景化为虚无,似无数道被玻璃碎片的折射过的光。
那串散了一地的十八子也升上空中,在沈华年的梦境里化为虚无。
像从西洋传过来的小美人鱼童话一般。
【第一卷 . 完】
第24章 与君书 永不食言的约定
夜色如翻腾的海, 云层起落,似海中最汹涌的浪。
沈华年整晚都没睡好。
次日早上,她醒得早早的, 到楼下包子铺去买早餐,回来后却对上了张沅吃惊的双眼。
“怎么了,你。” 沈华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张沅不发话,只默默递来镜子让她自己瞧。
夏日天亮得早,屋子里光线充裕,就算是待在小厅,照镜子也能照得出来。沈华年放下手中的早饭, 拿起镜子。
镜子前出现了张煞白的人脸。
沈华年自己都惊了一跳。
“脸色好差。”她喃喃道。
昨晚做了一夜的梦,还是她最不愿看见的场面,脸色怎么可能会好。
张沅不知晓这到底是为什么, 只当是沈华年累了需要休息,于是劝她:“你最近忙成这样,先休息两天吧,手头的事情就交给我。”
“我没事, 就是昨晚又梦见我哥哥了。”她淡淡一笑,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将里面的水喝了个干净。
张沅轻抚着沈华年的后背, 不发一语,做着无声的安慰。
为了让她好受些, 张沅主动聊起别的。
“对了,事情办完, 我们也不需要待在南京了,你想去哪儿?”
剩下的任务她们要等上边派发下来,至于这些天发生的大事, 全写在了报上。
报纸上的最新消息她们都看了,这对张沅来说是件新鲜事,重活一世的沈华年却看着报纸露出满意的笑。
组织成立了。看来只要是她不出手干预的事情,便会按照既定轨道走下去。
只是事情办完,如张沅所言,要去的地方便成了难处。
“今年就算了,等来年这个时候,我便打算回上海。”她眸光淡淡的,瞧不出别的神色,但张沅却读懂了这意思。
“你回上海去,是为了他吗。”
张沅作为沈华年的好友,知晓这事再正常不过。
沈华年沉默点头,随后才小声说了句是。
“你现在连他会不会回上海都不知道,他要是食言怎么办。”张沅的语气里并无半分苛责,将关心写在了逐渐皱起的眉眼上。
七月末的清晨也热浪翻滚,沈华年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听,从窗户穿进来的阳光似碎散的金子一般打在她脸上。
“他离开之前我答应过他,等到忙完便回上海等他,要是不回去,我才算是食言。”
他的性子她最为清楚,就算是死都不可能食言,除去脱不开身,他回不来的另一个缘由,只会是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