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变之后。
深夏的一个早晨,付书同开着车去给军队送补给。从北平到晋察冀边区,路程总共十五日,不算太远,谁料路上遇见盘查,就此耽搁了整整一日,直至次日早晨才再次上路。
晋察冀一带多山,绵延数里不见平地,稀疏的树木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沟壑纵横看得人心里直打鼓
付书同开着车行驶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原本只需注意点便能安然无恙地通过这条山路,可当时的他为了赶时间,已经开了一天一宿的车,整个人处于极度疲累的状态,拐弯时一个出神,便连人带车一同冲进了旁边的山坳里。
他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却不料满身伤痕的自己会在另一个时间节点毫发无伤地醒来。
醒来时,付书同惊奇地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七年前——刚遇见沈华年的那一年。
这是上天给的机会。
他记得和沈华年相遇的每一个节点,可他怕这突兀的相遇会让她无所适从,最终取得截然相反的效果。
可最终,心中那颗思念的火种愈烧愈烈,盖过了那份本就不多的理智。他决定,去他们见面的第一个地方和她见面。
于他而言的,单方面的见面。
一开始,付书同不抱希望,毕竟世事流转,万物皆有因果,前世他们相遇的节点在现在有可能荡然无存。可令他震惊的是,在租界饭店的招牌下,他日思夜想的爱人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不是幻影,不是别人,是付书同六年未见的沈华年,是十七岁的沈华年。
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进。
知晓这个事实后,走火入魔一般,在第一个节点与沈华年见过面的付书同决定循序渐进,去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间节点。
毫无疑问,在书店旁,他再次见到了前世同他天人永隔的恋人。
。他念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年,想说的话积了一箩筐,可等到面对她时,那份震耳欲聋的思念却化作沉默,留在了他那双饱含情绪的眼中,没有人能读懂。
付书同解下围巾,试图让这冷风吹散他的情绪,可于事无补。
哪有什么巧合,一切都只是他为了见到她的借口罢了,就连看似真是巧合的与她同校,也是几经辗转才得到的结果。
在这个时空苏醒之后,付书同努力平静下来,回忆上一世与她相遇的一切时间和地点,渐渐地,脑海中便浮现出学校的影子。
与现在不同,前世的付书同并未与她同校,二人能渐渐熟悉起来,全靠在校外的见面。原本他不愿意修改这条行进轨迹,可世事无常,思来想去,他决定抓住这次宝贵的机会。
就当是逆天改命的第一步。
一开始,付家上下不愿意让付书同再念书。毕竟从小就上私塾,十二岁便远渡重洋赴美留学的他已经学到了该学的东西,回国之后再念书,显然是浪费。
且付老爷子早就为归国的付书同安排好了去处,如果让他继续念书,原定的一切计划都会化为泡影,所以不论付书同怎么求,付家都没松口。
后来,付书同在黄昏时到付老爷子的院子里替他浇花,一连小半年都是如此,不浇花,便在老爷子跟前坐着看书,就是不肯走,常常在老爷子面前晃悠。
再是不肯松口,付老爷子也拗不过这位孙子,软磨硬泡,便同意再继续谈谈这件事。问付书同为何要执着于念书。
除了见沈华年,他待在学校更便于掩人耳目,办事也更方便。
他自然说了后半部分。最后付老爷子被说动,亲自点头同意了这件事。
所有的巧合,都是他的预谋。
只是为了能再次见到她。
第3章 枇杷树 她都知道。
这场雪彻底停下后,上海的天气渐渐回暖,逐渐带了些春的意味。
礼拜四上午,沈华年按约准时到学校门口拿书,来送书的却不是别人,是付书同。
此时沈华年已换上学生制服,头发也散下来扎成两根松松的麻花辫。
付书同见到她,隔世之感再度袭来。
前世替她送书时,她也是这样的打扮,只不过隔着一世的光景再看,他心中更多的是遗憾和惋惜。
如果当年沈华年没有死,那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能让他们二人重逢,已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大恩赐。
“不是说让人送过来吗,怎么你亲自来了。” 沈华年见到他,忍不住问道。
“出来办事,顺便就带回来了,省得欠人情。走吧,我顺带帮你把书抱回楼上。”他回过神,对着她微微一笑,单手抱着那摞书。
沈华年接过书看着他,一时间氛围凝固,二人竟不知道该如何再起话头,付书同倒有很多想说的,但现在他和沈华年不算熟悉,盲目地拉近距离,反而会加重对方的警戒。
见他愣着,沈华年倒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钱夹,取出钱来递给他:“多谢你帮我这个忙,这是说好的双倍酬金。”
前几天沈华年便打算将这钱付清楚,但付书同却摆摆手,说书送到的那一天他再拿钱走人。
她以为今天书都到了,付书同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收下钱,虽然还是欠了个人情,但总会让她稍微安心些。
哪成想付书同依旧摆摆手拒绝了她的钱。
“沈小姐如果真想谢我,就请我喝杯咖啡吧,正巧黄浦路那家咖啡馆我还没去过。”付书同说完,抱着书开始往回走,眸光里是不易察觉的笑。
他这在外面留过洋的人,什么样的咖啡没喝过,只是如果不找这个借口,那他们两人日后将再无瓜葛,付书同将再无见到她的理由。
他不想。
他想每一天都能与她相见,用无数个六年缝合好那块久不愈合的伤口。
沈华年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那你定个时间吧。”沈华年一边和他往回走,一边说。
她很想自己抱书,但对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抱着那摞书走在她旁边。
“我随便,看你什么时间有空。”付书同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异样,可心里却希望这时间越早越好。
二人走上楼梯,原本开阔的空间变得狭小,现在虽不是上课时间,但外面没什么人,沈华年与她并排着走,原本并不宽裕的空间被占去大半。
他们离得很近,安静的环境里,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沈华年每一次遇见他都会心动过速,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自己却先乱了阵脚。
到了课室门口,沈华年将书接过来,打算自己送去赵书仪的办公室,可就在打算离开时,却听见付书同在她身后打趣她:“沈小姐,别忘了我的咖啡。”
别忘了我们的见面。
“不会忘的,我一定记得。”沈华年抱着书回头,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张沅与沈华年是同学,这一停留,她便蹦蹦跳跳地出来:“华年,你回来了。我跟你说…”
刚要再说什么,张沅便注意到了与她们相对而行的付书同,于是话锋一转,问:“华年,他是谁啊,你认识吗?我刚看你俩都站在门口。”
沈华年顺着张沅的目光看过去,抱着书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走吧,我正好要将书抱去办公室,路上和你讲。”
回来时她便问过门房老伯,赵书仪上午有事,一早便出门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便决定直接将书送去赵书仪的办公室,这样也能省了交接的工夫。
赵书仪的办公室在四楼,她们的课室在二楼,沈华年和张沅边走边聊,到办公室时,刚好讲完整件事。
“你是说,一切都只源于饭店招牌下的一眼?”张沅听完,疑惑地问。
是,一切都源于灯下的一眼,只是这一眼,却在沈华年心底烙下了独一无二的烙印。
其实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个目光记得那么清楚,甚至是越想忘掉,便越忘不掉。就像是一块未知的沼泽地,一旦进去,就会深陷其中,再无脱身的可能。
办公室里有先生在准备上课的材料,二人不敢在这儿聊东聊西,于是等到沈华年放好书,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之后,张沅才睁大了那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
“不可能吧,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他是故意的。”她思索片刻,一针见血地说。
现在却轮到沈华年摸不着头脑:“我都不认识他,他这样做也没有意义啊。”
走廊里,张沅自然而然地搀起沈华年的手臂,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不认识他,可他说不定也许早就注意到了你呢。毕竟你长得这么标志,就算披块破抹布也好看,至于意义,这就不得而知了。”
说完,张沅松开沈华年的手臂,耸了耸肩,做出一副不知道的表情,完事又继续挽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