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
谁都拿不准这下次会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这下次会等多久。
现下烽烟遍地,狼犬横行,又有几人能终成眷属。
他这次往南京去,是上边给的令,一待便不知是几年,沈华年这边的联络站又暂时不能迁移,只能在上海,与他分隔两地。
“你说,这个世上为何会有战争…”
付书同闷得久了,借着酒性不明不白地问了一句。
沈华年只当他喝酒喝得上头了,一直轻声安慰,却闭口不提这问题的答案。
这答案他们比谁都清楚。
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个争字道破世间万物的法则。
就像丛林里的动物遵循着弱肉强食,因为你弱,因为你没生出反抗的獠牙,自会有更强的对手觊觎你,想将你吃干抹尽。
只有放净在你身上最后的血,榨尽你身上的最后的用途,豺狼虎豹才会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离开。
她靠在他肩头,什么都没说,清亮的月色却仿佛将一切都交代尽了。
“如果我们会有下辈子,那会是什么样的啊。”
沈华年将杯子里的酒慢吞吞喝完,双臂撑在腿上,握着酒杯自言自语,像只说给自己听,也像说给他听。
付书同的酒杯早就空了,转头叫人拿了瓶新的来。
新来的两个家佣是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知晓不能在主家面前说闲话,送了酒便悄悄躲在廊下聊起来。
“大奶奶今夜里怎么同少爷喝起酒来了,还是在院子里喝的。”
另一个家佣随声附和:“我好像听着些,说的是明天少爷要出远门,好久都不会回来。”
“那岂不是说府上就只剩大奶奶一个人了”
“呸呸呸,可不能乱说,这话要叫人听了去,明日里不知道得挨多少罚。”
两人忽然止了话茬,随后匆匆离开。
新的酒到了,付书同又给她添了大半杯,随后顺着她刚才的话回答。
“如果有来世的话,那我们肯定会永远永远都不分开,一刻也不会。”
他们本就是属于感性的一派,想象力极为丰富,天马行空。
“那万一你把我忘了怎么办,或者我也可能会忘掉你。”想到这儿,沈华年忍不住发出疑问。
佛教曾言,人死后会入六道轮回,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只是不能带前世的任何记忆,否则便无法再入轮回道。
付书同开了玩笑,与她保证要是真的还有来世,便以没遍的名字作引,这样就能与对方相认。
两人虽然今晚都喝了不少酒,却都全无睡意,就这样一直熬到天色泛起鱼肚白。
次日清早,沈华年亲自做了早饭,将他的衣服行装都收拾好装进藤箱里,随后叫醒他。
差不多快到五点,付书同在她的要求下睡了会儿,现在被她叫醒时还迷迷糊糊地,睁眼一脸懵看着她。
沈华年被他这样子逗笑,将他从床上托起来,等他换好衣服后随手拿上外套,一边为扣好扣子,一边叮嘱。
“你那藤箱里,我提前让人给你捡了几副养脾胃的药,到时有空了记得煎了喝。”
“还有,工作虽然忙,可不准再吃冷饭了,趁着饭热的时候抽空吃了,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要是实在脱不开身,那等过了后一定记得热一热再吃。”
付书同点点头,道了声好,在她扣完扣子后吻了吻她。
“我都知道了,你也记得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解下腰间的枪套,将自己常用的那把枪递给她:“这个用来防身,对敌人不需心慈手软。”
沈华年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后才笑着开口:“我那儿还有你送我的,这个用不上。”
付书同却固执,非让她收下:“这东西不嫌多,留着吧,总有用途的。”
她拗不过,只得照单收下,放在柜子里。
离开前,付书同心血来潮,见沈华年素着一张脸,便提议给她画眉。
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沈华年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应了他,坐在凳子上 任由他画。
“你不会把我的眉毛画成虫子那般吧。”间隙,她有些好笑地问。
毕竟上一世他常常这样,每次都自告奋勇为她描眉画唇,可最终的结果是惨不忍睹四字。
这次的效果却出奇地好。
“好了,看看吧。”片刻后,付书同递了面小镜子让她瞧。
沈华年惊得瞪圆了双眼,惊奇地开口:“好久没画过,你这技艺怎么愈发好了,比我画得都还好。”
付书同躲着她笑,沈华年却看穿了他的心思,知晓是拿自己的眉毛练的。
怪不得近来他的眉毛比往常要淡些,料是自己天天画,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那我以后画眉,可就要仰着你来了。”沈华年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
他点头:“好啊,只要你愿意,以后我日日为你画都行。”
沈华年笑着说他嘴贫,随后将他拉去吃饭,再不收拾出门,等会儿该误了车了。
饭后不知为何,天色忽然暗得能滴出水来,不多时便落了场雨下来。
她撑着伞出来送他,窈窕的背影在雨里却显得格外瘦削了些。
“快回去吧,外面凉。”
上车前,付书同没让她送,满眼关心地让人将她带回去。
她又不是林妹妹,身子骨也没弱到这种地步,仍然撑伞送他上车,送他出大门。
此刻下着雨,院子里湿漉漉的,厚重的院门此刻也带上水珠,滴嗒着往下淌。
秋雨牵动起离愁别绪,萧条的仿佛不是秋景,而是让人无法相守的时局。
沈华年就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直至车子变成了雨中一个不起眼的光斑。
昨夜里沈华年本想着也坐车送他进火车站,他却摇摇头,说她昨晚本就没怎么睡,今天好容易休息,更应睡一觉,不用在她身上花时间。
起初她不同意,后来付书同给她做了好一阵思想工作才让她同意不去车站送他。
送走付书同,沈华年回房睡了半晌,临近傍晚才起来。
外面的雨还未停,依旧淅沥沥地滴着,一股凉意直钻人心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寒来暑往,春去秋至,一切都稀松平常。
八年里,沈华年也变了模样,性子比以往更为沉稳,暗中截了许多情报,立功自不必说。
她与付书同时常保持着书信往来,面虽见不到,可在这烽烟遍地的时代里,能通上书信已是万幸。
第35章 与君书 三七年的炮火轰开了那座桥
一九三〇年仲冬, 飞雪将万物染成白色,所到之处皆是银装素裹,白得耀眼。
沈华年费了十二般功夫, 才应了上面的要求将联络站迁移去了南京。
付书同近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没注意打听沈华年的消息,以至于她的火车都快到南京了,他才匆匆赶了过去。
南京多雪,沈华年刚到,便被雪花淋了个满头白。
南方的雪不似北方那般干燥,温润如水, 一落人肩上便化成了晶莹。
雪花在暗淡的光线下贴着灯影飞舞,一如当年见到付书同的那一天。
也是这样的暴雪。
行李里有伞,但她手里拿了太多东西, 一个人提着不方便,便没拿伞,任由白雪将头和肩颈淋个遍。
此行就只只有她一人,张沅走了便无人陪她, 赵书仪也在上海继续教书,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挤不出时间来
出了站, 煤气路灯头透出昏黄的光,付书同站在昏暗的灯下等着她。
她还未看见他, 付书同便先朝她走了过去。
“宛珍!”还未等她走过来,便先迎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箱子, 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激动。
久别胜新欢,两人再见面时原本准备好了一箩筐的话,到最后却都存在了胸腔里, 留下的是热泪和拥抱。
沈华年笑着给他一个拥抱,随后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
出站时雪越下越大,沈华年便接过他手中的伞,却因为身量差异大了,只有稍稍踮着脚尖走在他后面,直到出了站。
上车后沈华年开始抖着披肩上的雪,付书同见此,凑过来帮忙。
好几年没见,沈华年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轮廓变了。
前几年刚成婚时,他脸上的棱角还带着些少年气,可如今再见,脸上仅存的稚气也已脱开,化作了凌厉的棱角,可笑起来又有少少年时期的影子。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想我了?”见她一直往自己这边看,付书同眉眼带笑地问。
沈华年点头说是,随即靠在他的肩上:“当然了,这么久没见,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这都是她说的夸张话,见了两辈子的人,怎么可能会忘,化作灰都认得的。
两人将这话题一带而过,转头开始聊起国事来,司机是付书同的人,不讲太过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