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下楼,早晨煨下去的猪脊骨汤已经在厨房里飘起了香气。
黎晓又削了两个土豆,切成滚刀块放进汤里一起炖煮,然后去堂屋抄起铁楸,要把泥块一个个都拍散。
她已经去叔婆家里用铡刀把那夜拾回来的秸秆都铡碎了,加上先前从垄谷厂里讨来的稻壳一并浸在水桶里。
稻壳和秸秆都要拌进河泥快里,干透的泥块一拍就散,还有些小块黎晓就穿着胶鞋直接踩散,这活计挺解压的,黎晓以前干过几次,但更多时候是坐在书桌前听着郑秋芬砸砸拌拌的声。
黎晓蹲下身,握了把和着稻壳、秸秆的河泥,手捏成团,一揉就散,不干不湿,正正好。
郑秋芬会把这些农肥堆成小山的模样,黎晓一楸一楸铲到记忆里她会堆放的那个角落,这么一摆,这个院就更像了从前几分。
猪脊骨是叔婆给黎晓的,因为前些天黎晓一直在帮她打豆荚。
叔婆种了不少红豆,她爱干净,不愿意让三轮车来回碾,所以还用老式的连枷去砸。
连枷就是一根杆头上还编着一排竹片,用的时候把这杆子挥起来,让那竹片荡悠起来,砸在晒得脆脆的豆荚上,豆子一下就蹦出来了。
黎晓小时候都没怎么干过这农事,一上手只知道砸,竹片根本不能悠悠转,砸下去没响动,她光是把这连枷甩起来都傻乎乎弄了一个小时才有点模样。
叔婆本来劝她算了,但黎晓有点犟,硬是要自己来,叔婆只好坐在边上用捣衣杵细细砸豆荚。
她那几分地的收成连杆带豆荚铺开好大地方,收下来也就半篓子红豆,叔婆给了黎晓两斤,余下的女儿、儿子来了一趟,没多少了。
女儿还给拎了些肉菜来,儿子啥也没有,还薅了田里一袋萝卜去。
黎晓这脊骨土豆汤就是享了叔婆女儿的孝顺,她忙活完那点事,端着小锅去找叔婆一起吃。
脊骨带髓,炖出来的汤上飘着星星油花,不腻很香,特别鲜淡。
黎晓上午干得太起劲,午饭的点已经过了,所以黎晓就给叔婆盛了汤,让她慢慢喝,补补脚力。
她自己端着小碗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吃土豆,土豆炖得绵绵软软的,很朴素也很入味。
黎晓没煮饭,就是打算拿这汤土豆当主食吃的。
叔婆瞧着她吃个土豆都开开心心的样子,说:“现在种番芋来不及了,但过了冬春前就能种了,要不要种一点?”
“奶奶没怎么种过番芋,我不会。”
在老人们口中,番芋指的是土豆而番薯指的是红薯。
“番芋她都是吃我的,我教你种嘛。”叔婆道:“你家没租掉那点地都被别家东一点西一点占掉种东西,开春我叫他们别占了,你去种番芋,番芋收了又好种番薯了,不要你怎么管的呀。”
黎晓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叔婆蛮高兴的,见黎晓吃完了,想去看看她堆的泥肥,想想又拿了一袋红豆说是给秦阿公的,多出来的这几步路叔婆犯了懒,让黎晓去送。
秦阿公不在家,黎晓把红豆放在厨房门边上就出来了。
回家时,黎晓一边推门一边笑着说:“叔婆,我堆的肥怎么样?”
她一下就看见小桌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叔婆,另一个女人裹在一身棕色的大衣里,翘着一双高跟鞋正侧眸睨着她,没什么好脸色,等着黎晓开口叫人。
黎晓惬意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干巴巴喊了一声‘妈’。
陈美淑‘嗯’了一声又或是‘哼’了一声,太含糊了。
“我看弄得蛮好的。”叔婆眼睛花了,也没感觉出这母女俩之间的别扭,自顾自又对陈美淑道:“星星是那个政府生态办的啦,田征不征他说了算,可以叫阿晓问问他。”
“他?”陈美淑可谓是大吃一惊。
“对啊。”叔婆说:“本事得很。”
黎晓站在灶台前倒水,只听陈美淑一个劲问叔婆:“合同工还是编制工?”
“公务员!”
“改了性了他?那还住在村里?房子买了没有?”
“他爸妈开大厂的,还怕没有房子?”
临云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陈美淑的老公孙志明开了个汽配小店,这两年同启家的厂子也做过几单小买卖,只是金额不大,启家估计都不记得孙志明这号人。
她心里隐约知道的,却故意说:“他爸妈办厂不是尽赔钱的吗?”
“早就挣起来了!”
陈美淑又‘哈’了一声,黎晓听得不耐烦,把杯放在她跟前,说:“征不征地,合同工还是编制工,爸妈挣钱赔钱,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看在叔婆在这,陈美淑早开骂了,但她也没客气,暗地里拧了黎晓一计,说:“我还不是替你问的!?呵,你也不笨嘛!”
黎晓一口气堵在胸口,涨得发痛。
叔婆终于觉出不对味来,说:“哎呀,孩子是好孩子呀,阿晓也是好孩子呀。阿晓,你跟你妈妈好好说啊,别吵,别吵。”
叔婆识趣离开,步伐都有些匆匆忙,她那句‘好孩子’让黎晓有点想哭。
“啧啧,说你什么了你就摆这个扁嘴样?我这不是在夸你吗?”陈美淑讽刺地说:“怎么?我棒打鸳鸯之后他发愤图强了?好事啊,你现在不顺理成章吗?又有感情又有事业了,得了,反过来了,你这样的人家现在未必看得上你呢,别到时候又白给人……
“陈美淑,”强烈的愤怒让黎晓的手都在颤抖,她咬牙道:“如果你非要说难听话,那也可以是我白玩了他。”
陈美淑心里想的的确是‘白玩’这个词,但话到嘴边,想着黎晓也长大了,要给她留点面子,所以她想说的其实是白吃亏。
但没想到黎晓这么了解她的说话风格,截了她的话,还如此挑衅又不知廉耻地接了她的话。
见陈美淑抬手挥过来,黎晓忙挡了几下,只太阳穴被她的指甲剐了一道,火辣辣疼。
“你不要脸,你真不要脸!”
陈美淑翻来覆去也只会这一句,她也仅有那一件可以指摘黎晓的事。
“哎呀!美淑你怎么打孩子?我都没见秋芬打过她!”
叔婆走得慢,听见响动不对劲又折返回来,正见陈美淑在打黎晓。
“我打她打不得!?”陈美淑一听她提郑秋芬就更为光火。
“孩子都这个年纪了当然打不得!”叔婆说:“有什么好好说,哪有打人的!?晓晓这么乖一个孩子,你打她干嘛?”
“她乖?”陈美淑抱臂冷笑,“你是不知道她的事!”
“我不想知道!”叔婆觉得她这不是当妈的样,“就算有什么不乖也是像你的,建华多乖多老实?你不就嫌他太老实吗?”
黎晓真是平生第一次见陈美淑哑口无言,她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叔婆真是个宝。
陈美淑的脸色愈加难看,叔婆觉得黎晓笑亲妈也不对,可转脸一看,她满脸是泪,眼里根本没笑意。
第18章 黄油烤苹果
陈美淑觉得黎晓简直混账极了,自己做了丑事在先,她巴心巴肝收拾了那局面,到头来什么好也没落到。
她临走的时候还说了几句狠话,翻来覆去就是以后绝不会管黎晓了,以后有事别去求她!
陈美淑好像忘了黎晓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早就一个人过了很久,赚钱的法子也比以前多了。
小时候剥一碗菱角几块钱,一个月暑假工几百块,现在她接一个工作比以前洗一个月的碗挣得还要多,她自己一个人生活又不用多少钱,她的新绒衫可以穿很多年,她的被子晒得很暖和了,每天早上抱出来晒透太阳,冬天不怕冷了。
黎晓看着陈美淑离去,忽然觉得胃里难受极了,跌跌撞撞扑到水槽前剧烈呕吐起来。
叔婆本以为她是哭梗住了,却听她呕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像是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好好,吐了吧,吐了吧。”叔婆抚着黎晓的背,一时间也无措。
她吃的都是些汤汤水水,吐得过程并不算难受,只是胃部一耸一耸的,那种恶心难受的感觉无穷无尽,叫她连呼吸都艰难。
黎晓呕到最后已经脱力,身子像块破抹布一样挂在水槽边沿,她眼里全是泪,什么都看不清。
叔婆脚都被她吓软,颤颤巍巍走出去找人帮忙。
秦阿公刚闲逛完回来,手里拿着张家送的菜,李家给的萝卜,想着等会先把饭蒸上,启星说自己今天回来能早,就让他做菜。
叔婆站在黎家门口朝他使劲招手,秦阿公还笑呢,道:“怎么啦,地里捡到宝了?”
进来一看,黎晓吐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上。
“怎么吐成这样啊?”秦阿公着急地说。
叔婆拧了个热腾腾的毛巾给她把脸擦干净了,说:“你看她脸白成这样,手脚又冰凉凉的,家里的烧酒杨梅还有没有?拿一小碗来给她吃吃止吐,我看她还想呕,不知道是不是早起干活累着了,闭了暑气,又紧着吃了番芋不克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