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摸摸小猫, 昨夜的片段零星闪现,屋里似乎还残留着烤苹果那浓郁而迷幻的香气。
她瞥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吸管斜向她。
启星的声音含着叹息, 黎晓只记得启星答应了她什么, 但更多的, 她想不起来。
厨房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黎晓眯着眼走到灶台前, 往昨夜那杯淡盐水里掺了些热水。
她一面喝,一面看见昨天给陈美淑和叔婆倒水的两只玻璃杯倒扣在沥水篮里,折射着出炫目的光彩, 电磁炉上摆着一只陌生的铁制小煎锅,顶上盖着一张隆起的锡纸。
黎晓把锡纸拿掉,就见到挨挨挤挤一锅焗烤好的蜂蜜小面包,金黄焦脆好像是被秋天的阳光烤成这样的。
隔水炖的小锅是黎晓自己从出租屋带回来的, 此时在她的注视下发出一阵细微的‘噗噗’。
小锅是两层的,把香气捂得严严实实,黎晓把盖子一掀才透出肉沫羊肚菌汤的鲜香气来。
就算满心愧怍也压不住宿醉醒后的饥饿感,黎晓用小火复热面包,又把汤盅从保温状态中起出来,汤匙舀起一勺,吹了两吹就喝进去了。
她轻轻发出一声喟叹,这汤好鲜淡,调料只有一点盐,汤底的肉沫剁得细细的,除了被黎晓夹吃掉那朵羊肚菌外,底下还有鸡蛋和虫草花。
早饭要吃一样咸,一样甜是启星窜个子长身体那一阵养成的习惯。
如果吃米面或者咸粽一类的,那他绝对是要喝甜牛奶的,如果吃的是醪糟汤圆一类的,那他就还得吃一个肉包或要一角麦饼,否则就好像没吃过瘾。
蜂蜜小面包比外头卖的那种要小一号,撒了很多芝麻,面包非常松软,蜂蜜在底部凝成一层甜蜜的薄壳,嘴唇上会沾到油,但咀嚼时油不至于渗出来,油香的程度刚刚好。
一口甜包,一口咸汤,黎晓胃里的空洞三两下就被抚平了,她站在灶台前就把早饭吃了个精光,阳光照得她身上暖融融。
现在想来,黎晓觉得自己昨日的崩溃有些可笑,她早就意识到陈美淑的爱是零星的,是心血来潮,是道德妥协。
她应该允许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毕竟她连郑秋芬和黎建华的死亡都接受了,为什么无法接受不被陈美淑爱呢?
或许是因为人对于母亲总是苛求的,黎晓也不能免俗。
汤底的肉沫她捞出来分了一点给咪咪,又蒸了一小块南瓜,用虾粉鱼油拌了拌,想起启星还会给它准备酸奶做零嘴,黎晓叹了口气,问:“是不是跟着他吃得比较好?”
咪咪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顾埋头舔舐着。
“真给面子。”
黎晓也看它,忽得轻声问:“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她跟启星尝试着彼此靠近,却都避而不谈那九年。
小方桌下多了一袋东西,是陈美淑留下的,里面是一些散糖和糕饼,还有几个梨子和苹果。
这种零零碎碎的搭配以及糕饼包装上不太新鲜的日子,实在很容易叫黎晓想象陈美淑是怎么把家里的茶几给扫荡了一遍,这么一打扫大概干净多了。
在黎晓的记忆里,几乎每次和陈美淑见面都是在镇上了,陈美淑离婚后很少来黎家,可能有个三四次?
今天算一次,那个暑假的突然到访也算一次。
黎晓有时候想,要是那天陈美淑没来,或者她和启星没在一起就好了。
但有时候又想,怎么会这么巧,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要把黎晓的假面撕破。
她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能生长得很好,乖巧听话,名列前茅,怎么可能会在自家的阁楼里跟男孩□□呢?
黎晓不介意受一点点痛,为得是用很多很多爱填满自己。
启星是一把耳钉枪,是一根纹身锥。
是吗?
黎晓一走九年,什么音讯都不给他留,说回来就又回来了,什么预兆都没有。
她受伤了,招招手启星就要来,她烦心了,挥挥手启星就要滚。
但这样,对启星又公平吗?
黎晓坐在桌前兀自出神,叔婆在屋外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她敲门,黎晓还被吓一跳。
叔婆见她没什么不舒服的了,就要邀她拿篓子去田里刨大番薯。
黎晓家里冰箱坏了,整个的番薯能存放很久,但切开的总归还是要放冰箱的,一餐一只就能吃完的红心小番薯更合适,再加上兴致不高,所以本是想推脱的。
但叔婆一来想要黎晓就个伴,二来也怕她心里还怄着,想拉她出门走走,就说:“大番薯拿来做番薯干、番薯丝嘛,摘回来放上半个月出出糖。小番薯也还有呢,你尽管都刨去,到时候也做些番薯枣存起来冬天慢慢吃。”
黎晓想着晒了番薯干,蒸了番薯枣可以给褚瑶寄一些去,就提上篓子跟叔婆去了。
叔婆家的院里总有晒不完的东西,现在那一篾上晒得是笋干、萝卜丝、还有梅菜。
阳光所蒸腾出的干菜味大多有点涩涩的,并没那么诱人,这种干菜就得配上荤油才会激发出香气来,就像笋干老鸭煲,炸萝卜丝饼,以及那油亮亮的梅菜扣肉。
郑秋芬下的油水太少,总是不及叔婆做的好吃。
“你叔公那时候还在,又是村里的会计,每月有工资有油水还带学徒,我手头宽裕,割肉比她大方,下油也大方,当然好吃了,这跟手艺没关系。”
物是人非,叔婆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家三子一女,负担也重,当初叔公拿钱出来时,说黎晓的爷爷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他,这笔钱就算还债,不要郑秋芬还,但在叔婆看来这不公平,撒泼打滚也没挽回,还遭了打,这口气憋了多年,被黎晓还掉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从前还没分家的时候,席面上她有一道干菜焖肉做得最好!我想偷师,就说给小女儿先吃点好哄睡,所以拿个碗进进出出偷看。你奶奶就用那种大大的茶杯缸啊,一层干菜一层肉再一层糖,先蒸一个小时,然后把那个缸子盖焖牢再蒸一个小时,肉里的肥油全都浸到干菜里去了。那个时候桌上的肉都要紧着男人和长辈吃,我们做媳妇的要是多夹了一筷子,公公立刻摆脸色,婆婆又赶我们下桌去看孩子。只有这道干菜焖肉,油水全在干菜里噢!那个肥汪汪的,那个香哦!我们做媳妇的扒干菜,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我一夹,夹到一小块肉,那个肉也糯啊,唉,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前些年也做了好几次焖肉,还是没有你奶奶做出来的好滋味。”
叔婆说着,甚至还被回忆馋得咂了咂嘴。
黎晓看着她笑,再看眼前,番薯田也到了。
番薯一般都长在藤条的末端,红番薯总可以轻轻松松长到一个羊头那么大,顺着藤条也不是那么好拽出来,得刨一刨土才行,所以不叫拔番薯,也不叫摘番薯,要叫刨番薯。
叔婆已经陆陆续续把这地里的藤条割去很多了,这就省力很多,用铁耙把番薯周围的土壤刨松也不会被藤条纠缠住,但地里的农活哪有什么轻松的,像刨番薯这种即时收获,即刻奖励的模式已经是最最好玩的类型了。
黎晓和叔婆干得热火朝天,番薯堆满两个篓子一个筐子之后,两人坐在田埂上喝茶吃东西。
启星做的那一锅蜂蜜小面包还剩了两个,叔婆吃着很喜欢,从塑料袋里卷出一根香蕉递给黎晓。
秦家的田就在边上,秦阿公种了不少雪里蕻,一眼望去是浓浓油油的绿,等再过几天就能收了,村里有做菜干的人家会要。
咸齑和梅干菜其实都是雪里蕻做的,压进缸子里成了咸齑,挂在风和阳光里就成了梅干菜,风味同源,滋味却是泾渭分明,就像近处河流和远处的青山一样。
黎晓长出了一口气,感受着风把自己的烦扰一点点吹走。
“干累了?”叔婆瞧着外村河道交汇处的廊桥和崭新的道路,说:“咱们这三家的田要被征去的话,肯定是一起的。”
黎晓想起昨天陈美淑问的那些事,道:“叔婆很想被征去吗?我倒是不想。”
“傻囡,你怕你妈讨钱,可以交进社保里嘛,老了有钱拿。”叔婆说。
黎晓惊讶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这世上千百种人,当了妈了难道就都一样了?也有妈是不为着子女想的,更何况你妈又生了个孩,用钱地方大,心歪也正常。”叔婆虽然不清楚她们母女间的隔阂,但却一眼就看到了本质,“我其实也不想了,今年六十九了,社保少拿几年,不合算了。呐,星星也同我讲的很明白了,前头村子是因为修高架没办征了去,其实耕地一般是不让动的,那些说法都是他们吹拱起来的,竟然都传到你妈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