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有心打听,总会知道的。”黎晓说。
“唉,她已经是别家妇,怎么好打听这个呢?我那天以为她是替你问的,唉,也是我多嘴!”叔婆有点懊恼。
“你只当是闲聊嘛。”黎晓默了一会,轻声道:“叔婆,我问你一个问题。”
叔婆在‘呸’嘴里的茶叶,只‘唔’了一声。
“我奶奶她,跟星星的外公他……
黎晓不知该怎么说,而叔婆已经讶异出声。
“啊拉,你哪里晓得的?哪个多嘴的去你跟前说?!”
陈美淑就是用这件事来数落郑秋芬,叫她从楼梯上跌下去的。
陈美淑以为黎晓没听见,她也从没提过,因为她以为那是陈美淑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胡编乱造而已。
这些日子她总想起旧事来,秦阿公对她们的确很照顾。
钱和那口棺材,都不是可以轻易出让的东西。
“你们年轻人的眼光来看么,没什么的。那时候你爸爸十来岁,星星外公是有这个意思的,我看秋芬也有,只是你叔公跳出来说不同意,说你爸爸马上就是可以做亲的人,太难看,不许你奶奶改嫁。”叔婆感慨着,“我那个时候也笑她守不住,但是现在想想,干嘛不让她改嫁呢?看看吧,这辈子都在熬苦。”
黎晓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可以归咎于陈美淑的,但到头来,错的还是她。
霜降过后,柿子由黄转红,黎晓自家没有柿子树,但每年冬天都不缺柿子吃。
东家一兜,西家一篮,郑秋芬会它们存进一个大大纸箱里,用黎晓小时候盖过的那条小棉被来拢着这些柿子,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捂起来。
黎晓每天放学回家,桌上就会摆着一个两个熟透的柿子,柿子落入掌心时有种沉坠而饱满的感觉,果盖轻轻一拨就掉,果皮一触就开,果肉像柔软的果冻一样,柿子的气质和滋味都非常的怜幼惜老。
黎晓今年的第一兜柿子不知道是谁给的,突然就出现在门槛上,一共五个,全都非常光滑漂亮。丑的果实老人家宁可留给自己吃,不会送人的。
叔婆送给黎晓的那些番薯堆占了一个角落,大筐小筐占得满满的,倚着墙都快堆到窗台上了。
那条捂柿子的小裹被没有被丢掉,黎晓在自己的衣柜里找到了它,她去大学的时候走得也很急,留下的全是一些单薄的衣裤,早就朽坏了。
但那条小裹被还很牢固,黎晓小心翼翼地浸洗了一遍,晒干后虽没那么蓬松,摸起来还是挺软的。
黎晓给柿子铺了一个窝,又去给小鸡配鸡食。一把米糠,一把切碎的老菜叶,一把豆渣搅和搅和就行了,笼统也才这么几只鸡,连撒都不用撒。
鸡她是从小就养,可以说驾轻就熟了,她小时候和启星还从山上拖了节七拐八拐的树杈子给鸡玩呢。
那时候鸡养得多,前院的篱笆墙上还架起铁丝网,加上鸡窝,被折腾得乱七八糟像个迷宫,反正黎家也不会有什么贵客来,无所谓了。
有一只特别饱满白乎的母鸡,黎晓最喜欢,它漂亮又通人性,蹲下身咯咯叫几句就来了,它还特喜欢黎晓抱它,在她怀里会闭上眼睛睡觉。
它也是下蛋大王,而且爱炫耀,每次下了蛋,就站在那个树杈子最高处咯咯哒叫,它一叫,黎晓‘噔噔噔’就从楼上跑下来了,有时候嘴里还叼着牙刷,有时候头发上又插个笔。
“下蛋了,下蛋了!”小时候的黎晓叫道。
“吵死了,就你会下蛋?”长大后的黎晓骂道。
她不是特聪明的类型,有时候学得头疼,鸡打鸣吵嚷,她就心烦,但写完作业了,她又乐意把鸡搂在怀里,鸡乖乖贴着她,一声也不吭。
黎晓就开始愧疚,给鸡道歉。
郑秋芬端着盆鸡食打从她边上过,对孙女的怪异举止已经无感,鸡食一撒开,黎晓怀里的鸡飞蹬起来,在她胸前留下两个爪印。
再好的关系也比不上开饭!
鸡后几年下蛋就少了,稀稀拉拉四五天才一个,人家要买煲汤母鸡,郑秋芬会卖的就是这种了。
但黎晓最喜欢的那只肥鸡一直都在散散漫漫,悠悠哉哉活着。
郑秋芬葬礼结束后舅公和秦阿公做主请帮忙的村人吃一顿饭,鸡都杀完了。
黎晓现在的这几只鸡还小,都不会叫。但她每天早睡早起,生物钟很稳定,而且村里有些人家的成年鸡叫声嘹亮,远远就传进黎晓梦里来。
黎晓叼着牙刷蹲在阳台上,透过围墙上镂空的菱形空缺看着启星停在巷口顿了顿,又拧着电瓶车走了。
那天之后,黎晓躲了启星几回,秦阿公再叫她去秦家吃饭她也寻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了。
启星也忙,几乎都没怎么打过照面了。
秦阿公应该晓得了陈美淑来过,再登门时跟先前自在不同,他显得局促紧张了些,黎晓倒给他的茶水也没有怎么喝,握着拳头捶着膝头支吾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们都长大了,这个岁数早就能当家了,也用不着我们管太多,说太多,只是我这年纪上来了,总觉得时间不等人呐。”
黎晓正恍惚着,因为看见他手心里漏着一角旧色的红布包。
这种款式的布包郑秋芬也有一个,是那个年代装金首饰的,金子早没了,布包留着零钱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阿公把那个布包攥得很紧,但又只是安慰了黎晓几句,背着手慢吞吞地回去了。
黎晓站起身看启星的背影,衣服黑车也黑,黑乎乎一团,再看菜圃里一地霜就显得分外银白。
她总觉得这霜得是甜的,小时候这么觉得,长大还是这么觉得。
否则怎么被霜一盖,叶也好,根也好,茎也好,就都变甜了。
临近冬至,早起那种冷的滋味跟秋凉有点不一样,冬的冷意更为尖锐。
但潺坑村的河流却又热闹起来,秦家地里的雪里蕻经了霜就能摘了,村里做腌菜的阿燕婶会让帮工一担担运到河边去清洗。
小时候还有人一路转着腌菜缸去河边洗,但现在用水方便,缸子又大又重,弄到河边太费力气。
黎家也有个菜坛子,但是很小,跟酒坛差不多大,郑秋芬腌够她们两个人吃的就行了,不用多。
现在除了做这个买卖的,大概是没几人自己腌菜了,买现成的太方便了。
黎晓去阿燕婶家打了几天的短工,主要是给儿菜削叶,其实雪里蕻和儿菜是一种东西,只是雪里蕻吃叶杆,而这种芥菜吃膨大的茎部。
不过阿燕婶都管它们叫芥菜,不过一个叫芥菜根,一个就叫腌咸齑的,雪里蕻讲起来拗口。
黎晓是看见超市标价牌上叫这种菜为儿菜,才知道它的学名。
儿菜上有些薄薄的叶片,腌的时候得削去,可能是太嫩了会烂,模样不好看。
黎晓上午干两小时,下午三小时,五个小时二十块钱,但活很清闲,削叶的小刀弯弯的,拇指抵着一割就行了。
聊着天还能挣钱又没有绩效,黎晓觉得挺好,热热闹闹听别人讲别家事,自己的那些破事就不用想了。
但是她们也会来问黎晓,往后还去外地上班吗?有男朋友吗?你妈妈还有来看你吗?
黎晓抿着嘴摇头点头,不怎么说,她们也就不怎么问了。
黎晓早就不像小时候那样挂脸回嘴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她的人生再曲折,那也不稀奇。
经手的儿菜有特别板正的,黎晓握在手里都舍不得丢进筐里,腌完了就一个样。
她瞧瞧也守着一个筐在削的阿燕婶,问:“阿婶我能不能拿这个回去吃,等下你转钱给我直接扣掉就行了。”
“一个两个有什么好说的。”阿燕婶不在意,因为的确价贱,再就是黎晓不搭话,干得认真,抵得过了。
黎晓抱着儿菜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启星回来,他应该是刚从岛外的超市回来,手里握着一瓶醋,身后暗蓝的天把他的面孔衬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住得近总会碰见,就装作没事人样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进院、掩门、进屋、落锁。
黎晓贴在门板上出神,过了一会瞧瞧看窗外,启星已经回家去了。
“没关系的。”黎晓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在外的时候,黎晓过年没地方去,褚瑶又回家了,外食的价格高了一大截,她也会自己煮火锅吃,吃了一肚子速冻的丸子全家福后,煮透大块的儿菜沾辣油酱醋吃,清爽解腻又叫人觉得满足。
郑秋芬没这么吃过儿菜,她都是用菜籽油炒腌儿菜,腌过的儿菜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酸甜可口,非常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