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啦,”黎晓说:“舌鳎好啦,我想吃老酒家炖。”
除夕这日的菜市里大多是中年人,有快进快出的独行客,也有夫妻一双双,但像黎晓和启星这个岁数的还是少。
他们这个年纪虽然是大人,但在身份里又是小孩,在菜市场买菜其实是大人的事,支撑起一个家的三餐。
是责任,也是权力。
两人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时,遇到同村的阿叔,阿叔认识启星,看着黎晓琢磨了好一会,忽然像是解出了一道谜题似得,欢快道:“建华的囡!”
黎晓点点头,心里有些高兴,也有点怅然。
“素菜有蒜蓉虾油西兰苔,梅酱拌秋葵,主食是紫菜炒饭,就是冷盘有三个,火腿片拌生菜沙拉,糖醋排骨和蒜辣胡椒蜂蜜卤豆干香菇,饮料有梨汤和冰茶,甜点是擂沙汤圆。
”
启星侧身看着黎晓身前小推车布袋里的食材,一一点数着。
“还有家炖舌鳎和白灼超好品相的光头不卖我的头刀梅花肉呢。”黎晓还在记仇,又严肃道:“会不会太多了?”
启星忽然别过脸又转回来道:“那明天再来吃剩菜,不能自己吃了一顿鲜的,叫我连吃几顿陈的吧?”
“那少做点啦。”
启星想了很一会,摇头道:“一道都减不掉,份量不多,放心好了。”
因为是只跟阿公同住,所以启星的锅具也都是两到三人份的大小,做出来份量的确不多。
黎晓兢兢业业做小工,手机都不敢摸,放在岛台上充电。
“晓晓这个排骨摆的真是一流。”秦阿公说。
启星道:“堆塔啊?摆半小时了。”
“晓晓这个沙拉拌的真是叫人胃口大开。”秦阿公说。
启星道:“生菜叶子你不嫌是羊嚼的吗?”
“晓晓这个蘸碟调得真准,就是要这个味道。”秦阿公瞪向启星。
又拿醋又拿酱又压蒜又泼油的启星默默闭嘴。
前几次都是在岛台上吃饭,这一回摆去了堂屋的小方桌上。
其实就算是以前,这小方桌上也只有三个人,郑秋芬很少坐下来一块吃,她有很多理由,在灶边吃饱啦,起先吃过了等等。
黎晓小时候没觉得奇怪,但现在一想,郑秋芬显然是怕同秦阿公坐在一处被人说。
人言可畏,村中生活并不是处处恬淡。
“尝尝舌鳎,”启星好像是被她咕噜噜冒泡的心事渐染了,“盐厚盐薄,糖多糖少都是按着奶奶的味道做的。”
秦阿公狡黠地看了启星一眼,终于有点子满意。
家炖其实可以说是清蒸的意思,鱼身切块,清淡点就先用盐抓入底味,蒸的时候浇淋上用老酒、酱油、香菇、姜丝调好的料汁短蒸十来分钟就行了。
舌鳎长得很扁很薄,所以才有舌鳎这个名字,它肉非常嫩,鲜鲜淡淡吃起来同郑秋芬做的没两样,如果当天菜少,这鱼要配白饭,郑秋芬会把鱼的味道做厚一点,可以摞上薄五花,酱汁里多加蚝油和胡椒。
“还有别的做法吗?”黎晓忽然好奇,“如果不是家炖的话。”
“红烧、香煎、酱煮。”启星一面给阿公斟梨汤,一面道:“下次可以换个做法。”
黎晓嘴里嚼着白灼梅花肉,下意识点头应允。
这真是她吃过最简单最好吃的猪肉了,根本一点点腥臊味都没有,嫩且鲜甜,有些让人怀疑这是猪身上的肉,做白切真得很适合,五花肉可能嫌肥腻,瘦肉又柴,这梅花肉本来就嫩,杂着点点油脂入口更是香嫩非常。
“白灼好吃诶。”黎晓由衷道。
启星没说话,黎晓见他思索着什么,又问:“怎么了?好吃呢。”
“下次酱炖。”
黎晓想他是取笑自己,启星却道:“也会很好吃的。”
“喵!”
咪咪今天的饭菜也很丰盛,启星给它分了五六顿吃,眼下正抱着一条猫草燕麦小鱼饼干啃玩着。
除夕夜,外头很多人家已经放起烟花来了,黎晓坐在屋里的角度是看不见的,但隐隐瞧见天空一明一暗,震动如浪,她无法在这个情景下感到寂寞。
第35章 冷烟花
餐碟碗筷摞在水槽里, 黎晓系上围裙洗碗,秦阿公万般不许,启星抹完桌子就赶他过来洗碗, 但黎晓也不肯, 等秦阿公去布置供桌了, 她又把启星推到窗边, 打开喂鱼小灯,把鱼食塞到他手里。
“玩吧。围裙只有一条, 你衣服别弄脏了。”黎晓说。
“阿公准备的供品有两份。”启星的声音在烟花爆裂声里时隐时现, “等下我们回去也摆一桌。”
黎晓当然是说好。
灶台上清理一新, 但锅里还留了一份红糖年糕,除夕夜的讲究, 灶上绝不能空着锅。
黎晓总还闻见一股温温香香的味道, 闻着像粥,又比粥更细腻,她很熟悉, 她从前应该闻过的。
“阿公熬了糊对联的浆糊, 吃吗?”启星低头用鱼粮逗弄着小鱼, 唇边笑容促狭。
“又不是小孩了。”黎晓嘟囔着。
秦阿公的浆糊是糯米浆糊,郑秋芬说以前裱布、黏鞋底用的都是这种浆糊, 牢固得很。
“走吧。”启星端起秦阿公给黎晓准备好的一托盘供品,对她点点下巴,示意搁在岛台上那两卷红纸, “把浆糊也拿来。”
前几天村头人家做酒的时候,人群三三两两聚在日头底下谈天,书屋门口的空地上有阿公在免费写对联,还有几个村里的干部围着他拍照, 照片素材次日就发布在了潺坑湿地的公众号上。
秦家的新春对联就是秦阿公那天拿来的,他给黎晓也拿了两副,前门一副,后门一副,因为后门窄小些,所以用的红纸是也窄些,是秦阿公自己裁的。
前门的对联是‘事事如意大吉祥,家家顺心永安康’,黎晓以为后门的小对联也会是这种风格,没想到却是‘新芽破土春知我,旧燕归檐夜伴君’。
黎晓顿了顿,慢慢展开手里那副小小的横批,只见上面写着——心安即家。
她仰起头,看着慢慢从高处下来,正仔仔细细抹平对联最底下一处不平的启星。
“横批我来贴。”
浆糊刷子的毛又短又密,两遍刮上去就薄厚正好,砖地不平,黎晓站在凳子上有些摇晃,她觉得好玩,还蹩了两下,被启星叫停。
“摔了等会又哭。”
“谁哭啊,我才不会哭。”
黎晓仰起身子努力把横联贴得平整,从凳上下来站在阶前还发了一会呆。
“给你门外也装个小灯泡?”
启星说这话的时候,黎晓看见堂屋忽然亮了起来,可那灯是坏的,一直点不亮。
黎晓连忙走过去,启星却往厨房里去,两人挤在过道里,一个张望堂屋骤然亮起的灯,一个看着她厨房里的新灯罩——倒扣的破藤篮,跟孤零零的小灯泡组在一起,天衣无缝,像是南洋中古店里的风格。
“不用了,你家巷口的路灯很亮了。”黎晓说:“这灯不是坏的吗?”
“开关线路问题,灯没坏。”启星道。
黎晓把红糖年糕倒进自己的小锅里,启星本来似乎是要回去了,只咪咪缠着他,他只得抱在怀里揉了它一通,咪咪才心满意足地躺进窝里去。
他随即又接了个电话,坐在小方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坠下的柿子核。
黎晓这才想起自己也很久没碰过手机了,微信里有褚瑶的几条信息和孙言悦的一个问候。
黎晓点开褚瑶的对话框,看着她几句零碎的话,就知道她这顿年夜饭又吃出应激反应了。
有些父母就是可以云淡风轻地把子女逼到崩溃的地步,看着她歇斯底里,他们还觉得是她脾性大,不懂事。
黎晓赶紧给她打了个电话,刚说了没几句,有人推门而入,电话挂断了。
黎晓直觉肯定是她妈妈进来了,要拉她出去继续刚才的争执,非要争出个是非对错,谁赢谁输来。
她不敢给褚瑶打回去,只能发文字消息,心底很难受。
启星的电话也很简短,依稀只听见他也在问对方怎么了,又连声答应着什么。
“怎么了?”启星挂了电话问。
“朋友跟父母吵架。”黎晓垂了垂眼,道:“你呢?有什么事?”
“何淼让我帮她贴对联,你去吗?”
“好。”黎晓心里惴惴的,想着出气透下气也好。
除夕夜的热闹是一家一家的,天空中的烟花争相燃放,道上反而是清清静静,不见人影的。
何淼的请托并不着急,启星折回家里抓了一把冷烟花棒,点了两支让黎晓拿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