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挂了电话眼睛就酸了,快步走出医院顶着寒风吹了一阵,把眼睛吹得又干又涩,眼泪这才没有掉下来。
小时候的黎晓好喜欢过正月,正月里郑秋芬没那么忙,会带着她去这个人家坐坐,再去那个人家逛逛。
而且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待客的东西,就连再不给好脸色的叔婆都会任由她拿红盘里的零嘴吃,还会给她煮桂圆汤或者是煮索面。
但这些记忆里,通常都是没有启星的,他总得回父母家过年,要等到开学前几天才会回来。
可黎晓不担心呢,启星总是会回来的,他一回来,同秦阿公打了招呼就出来找黎晓。
黎晓在家时,他就高高兴兴的,把书包里的零食堆满小方桌。
黎晓跟同村的小伙伴玩闹去了,启星把书包一甩就出去逮她,逮住了就用零食诱惑她回家,这一招有时候成功,有时候不成功,黎晓正玩得起兴呢,不愿意同他回家去。启星绷着脸,但没一会就装不了了,也玩在一处。
启星要是逮不住她,四处都找不到她,而黎晓又玩疯了,回来晚了,那可就完蛋了,他要生气的。
“星星在这里陪了我一下午,熬不住回家去了,你到哪里玩去了?你也晓得他这两天回来的呀。”郑秋芬替启星埋怨黎晓。
“我昨天等他他不来!”黎晓争辩。
“啊呀,讲瞎话,昨天落大雨,你去哪里玩!?”郑秋芬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我也好打伞去淼淼家玩啊。”黎晓总是有话可以回嘴的。
“她家这几天都是打赌客!你也少去。”郑秋芬愤愤不平地咒骂了何淼的爸爸几句,“阿艳辛苦啊,你要玩带淼淼过来玩也好,别在那些人里吃烟气!哼,少不得哪天打个电话给他们全举报了!”
“知道了。”黎晓半懂不懂地答应下来。
何淼爸爸的恶习遮掩在烟雾里,小黎晓看不分明,倒是觉得他讲话油腔滑调很有趣,又嬉皮笑脸没有大人架子。
但启星在这方面要比她更敏锐一点。
“何淼的爸爸是烂人!”他把毯子从脑袋上揭下来,怒冲冲对黎晓说。
“哇,终于肯理我啦?”黎晓美滋滋一翘鼻子,脸上贴着两颗瓜子皮像酒窝一样可爱。
启星坐直身子,严肃道:“启鹏也是大烂人!”
黎晓看他又绷着脸,不解问:“启鹏是谁?”
“启鹏是他爸。”秦阿公伸手摸黎晓手里的虾条吃,“哎呀,别这么讲啦,应酬也是有的,”
“他赌钱,赌钱犯法!”启星正气凛然。
“男人无聊嘛,也就正月这几天,又不像淼淼她爸。”
秦阿公看着启星的目光有点忧虑,他并不是替启鹏说话,只是觉得儿子这么看老子不太好。
黎晓看看茶桌上吴丹艳送来的糯米糕,一时间混淆了人物,道:“无聊?那可以跟淼淼妈妈一起做糕赚钱嘛。”
秦阿公想到自己的女,答不上来了。
启星冷冷把毯子一裹,像个茧一样用背面对着黎晓和秦阿公。
秦阿公叹一口气,起身去厨房捞起煨好的咸肉,再把干巴巴的笋下进油汪汪的肉汤里煮。
黎晓看看他离开的背影,兜着虾条挤到启星床上去,捏着一根虾条慢慢探过来,摸摸戳戳启星的嘴巴。
他僵了一会,张嘴‘咔嚓咔嚓’啃完一根,黎晓又摸了一根探过去喂他。
感觉到毯子下面的人还气鼓鼓的,黎晓撩开毯子钻进去找到他的耳朵,贴过去给他出主意。
“别生气啦,要不,我们打电话举报他们吧?村委会布告栏上不是有警察叔叔的电话嘛。”
“好!”
启星在毯子底下猛地转过身来,正好同黎晓眼对眼,鼻对鼻。
那时候,黎晓心想,‘星星闻起来一股虾条味。’
这时候,黎晓心想,从前即便启星不在她也喜欢正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他早晚会回来。
第39章 立春
“啊?!”何淼笑出声, “那年居然是你们两个举报的?”
黎晓下意识看身后,吴丹艳也笑歪,连连摆手道:“昨天干了点重活说腰痛, 还躺在屋里。”
何家的老房子面积就盖得很大, 还有间单独的杂物房在屋后, 重盖后就当做何淼爸爸的住所。
何淼同女儿、妈妈住在二楼, 顶楼的露台开放,可以从外梯上去, 这老屋的面积算是利用得非常彻底了。
“那个正月最后几天总算给我清静了, 他也肯帮我去送送货, 省力多了。”吴丹艳感慨着:“现在帮着给淼淼跑跑腿送咖啡,搞一下家里的水电, 每个月给他一点烟钱, 也晓得走到河边去抽,我教了他多少年教不会的事,总是是给豆豆教会了。”
“哼。”何淼并不吃这套说辞, 也没有反驳。
吴丹艳的选择当然是很委曲求全的, 几番言谈间, 黎晓感觉到她自己的怜惜中还夹杂着对陈美淑的批判。
其实别人讲陈美淑不好,黎晓也没觉得痛快, 她莫名觉得痛苦,不知道为什么。
别人难过的时候想着要找妈妈,她难过的时候只想起奶奶, 也会想到褚瑶现在在离家的飞机上,带着一身复发的旧患,也在痛苦。
她这几天梦不到郑秋芬,所以一颗心在胸腔里晃来晃去, 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黎晓在下起雨雪的时候离开了小馆,撑着吴丹艳递给她的一把透明雨伞。
她仰头看着雨雪打在伞面上,想起启星房间里的那面澄明的大窗户,想起那个穿行在宇宙间的夜。
她像一条害怕烟火声的鱼,却又情不自禁逐着倒映在水里的璀璨。
等黎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田埂上。
落地就化的雨夹雪就连在土地上也不能多停留片刻,消融得飞快,蚀骨的湿冷,真是叫人沮丧。
黎晓看见土地里有一团隆起的白,她走过去,看见郑秋芬坐在一圈刻意搬过来的石头上。
“奶奶,这里头葬的是谁?”黎晓问。
“你爷爷的奶奶。”郑秋芬说:“我只见过她两回,第一次偷偷塞给我一个金圈,第二次就躺土里了。”
“怎么就葬在这里?”
“葬在这里不好吗?离家近,冬天清静,其他时候热闹。”
黎晓听了听感觉是挺不错的,“那你以后也要葬在这里吗?”
郑秋芬摇了摇头,说:“不行啊,太难看了,你爸爸没面子的。”
“这跟他的面子有什么关系?”黎晓不明白。
郑秋芬没有再回答她,只是问她,“那个秦阿公的孙孙乖不乖?”
“很不乖。”黎晓非常满意地说,又有些丧气,“老师说下星期不让我们坐一块了,说我们扰乱课堂纪律,但是我们没说话啊。”
“没说话?”郑秋芬是很懂她的,“那是斗鸡眼,推鼻子做猪相,吐舌头装吊死鬼,扭屁股扮青蛇了?”
“白蛇白蛇。”黎晓纠正郑秋芬。
“白素贞才不会扭屁股。”
“是蛇就会扭屁股。”
“她后来不是修成人啦?”
“那本来也是蛇,有什么不好意思扭屁股的?”
郑秋芬忽然因为黎晓这句话而沉默下来,她看看黎晓,道:“那秦阿公的孙孙也扮蛇?”
“没有,他扮他阿公做道士念词来收我,他很坏的。”
黎晓虽讲启星是坏的,但却满意自己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朋友。
郑秋芬大笑起来,看起来终于是没那么难过了,黎晓很高兴。
大人的难过和小孩的全然不同,黎晓就算感觉到了也没有办法理解,现在想想,是不是因为黎建华的病重和启星的到来让两家人重新有了连接,郑秋芬又被黎建华的面子困住了,又被流言蜚语滋扰了呢?
但这段时间不长,黎建华去世,郑秋芬飞速老去,黎晓越长大,她与秦阿公的相处愈发自然自在,因为他们都老了,儿孙在旁,尘世标榜的最大幸福已经有了,私情则是不可说,不值一提的。
“那么,你喜欢秦阿公的孙孙吗?”
黎晓不记得郑秋芬是否问过这句话,但她坐在旷野冰凉的石头上,雪中寂静,万籁无声,身侧的坟包里葬着一位不知名的女性先祖。
这一切像个没逻辑的梦,如果是梦,郑秋芬问这一句也很平常。
“秦阿公哪个孙孙?”黎晓有些害羞。
“当然是那个小的。”郑秋芬故意道。
黎晓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道:“启耀娇蛮得很,我很不喜欢,我讨厌他。我看启鹏也装模作样,那么几步路非要背着启耀来,做给星星看的。启耀有爸妈喜欢,一开始还故意在阿公面前也装乖讨喜,不过阿公始终偏星星的,他讨不到偏心,又待阿公也不好了,烂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