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很低矮, 很晃动, 是豆豆乖乖坐在二楼的楼梯口,拿着何淼的手机探出栅栏往店铺里照了一圈, 人头攒动, 何淼忙碌的身影一闪而过, 然后清晰地定格在咪咪身上。
“晓晓阿姨,人很多, 妈妈赚钱呢, 我和咪咪要睡觉了,晚安。”
黎晓知道她或许不该在今夜这样匆忙地离开,但何淼一定是行的, 她是妈妈, 她有妈妈。
元宵的烟花活动每正点有一场, 路上游人很多,车开得很慢。
黎晓检视着每一辆电瓶车, 她忽然意识到,启星如果要回来,那么就在这一刻, 如果他连这一刻都不回来,那么下一刻即便他回来,也可能只是为了要离开。
比如取走阿公的春装,带走他满冰箱的山林深海, 开走他那艘宇宙飞船。
黎晓驶出了明亮的河流,她转身看着难得在夜晚也璀璨的潺坑村,她回身望向前头,只看见一片冷清。
许久之后,一辆还挂着临牌的黑色SUV从深重的夜色中驶来,驶进这繁华落幕的午夜。
此刻,黎晓正在飞机上做梦,梦见自己和启星坐公交去终点站玩,那里是一个闲置的码头,有一个荒凉的沙场,沙子里埋着贝壳,但都黯淡无光,甚至连完整的也找不到几片。
江海交汇处的水是浑浊的,并没有海天一色的美景,但磅礴和汹涌的气势还是有的。
海风很大,潮腥而清爽的味道,嘴唇的水渍会被海风迅速吹干,所以启星的嘴唇总是尝起来凉凉的,冰冰的。
“现在总不嫌我热啊烫啊都是汗啊。”
启星为了亲她,总是绞尽脑汁,夜半三更天的橘子树也爬过。
有一阵风特别大,大得她都有点害怕了,尤其是闭着眼睛的时候,黎晓觉得自己彷佛置身海底,又似乎身在云端,感觉是悬浮的,只有启星的身体是坐标,只有他的吻是支点。
所以黎晓紧紧地抱着他,他也牢牢抱着黎晓,真是感觉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邻座乘客要一杯水,黎晓微微醒了醒,掀开挡光板看高空之下,人类所铸造的星链。
她感到一阵晕眩,她想着自己大概是晕机了。
黎晓是不适合离家远行的人,她和褚瑶不一样,褚瑶在任何交通工具上都可以睡着,而且睡眠质量还很不错,能在航班抵达前准时醒来,留出时间补妆。
黎晓觉得很难受,头很疼,身上又冷,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冒,她没有做声,身体不舒服的感觉,她其实挺习惯的,也能忍受。
黎晓竟然又一次昏了过去,可能是太不舒服了,她把自己缩得很小,小得只有八九岁,牵着郑秋芬的手在逛集市。
“奶奶。”
“奶奶。”
黎晓歪出头,看另一个管她奶奶叫奶奶的小孩。
噢,是星星。
秦阿公在这集市上弄了个小小摊位,其实就是一块干净平整地,摆上他自己折腾来的各种溪螺、河螺。
尖尖的长螺剪了尾,已经在盐水里煮熟了的,几两几两称着吃,等同于瓜子一样的小零嘴。
秦阿公的生意不错,盐水螺已经快见底了,河螺还有小小一桶,郑秋芬同他交了班,让他带着启星和黎晓去逛逛。
秦阿公得了几个钱就想着花在他们身上,说要带他们去买炸面包和炸鸡柳吃。
黎晓拿了炸面包真高兴,这面包比她脸还大,油滋滋的,洒满了粗糖粒,松松脆脆,咬开面包里面一层层蓬蓬软软的。
她吃得满嘴油,一抬头,秦阿公不见了,启星也不见了。
黎晓的方向感不好,其实转个身就看见了,她昏头转向地往相反的方向去,没入集市的另一头了。
丢是丢不掉的,黎晓心里知道,但她也心慌害怕。在人群里胡乱钻着,绕了一个圈,绕到郑秋芬摊前来了。
“哎呀,买个小的好了么,这么大一个,几多钱?”郑秋芬抱怨着。
黎晓吐吐气,放下心来,在她身边美滋滋吃面包。
启星抓着炸鸡柳也绕了一个大圈,找见她时气得在摊前跳了段舞。
“你,你走人怎么不说呢?”
黎晓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迷路了,嘟囔道:“反正都在这里啊,又不会丢。”
启星在她身边坐下,打开鸡柳把竹签子递给她,说:“那我以为你丢了嘛!”
“我怎么会丢。”黎晓挺了挺胸膛,郑秋芬好笑地瞧了她一眼,没有戳穿。
“那让你自己走回去,你记不记路啊?”启星问。
“我当然记得。”黎晓先应了再说,又反问启星,“你呢?你记得不记得?”
飞机里的广播音响起,随即传来启星冷笑的声音。
“我忘记了。”
这声音响彻整架飞机,黎晓睁开眼,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痛,就连眼皮都干紧刺痛。
她挣扎坐直身体,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准备降落。
到达褚瑶小区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黎晓是请物业的女士一起到褚瑶家门口的,如果核实情况不妙,她想请对方帮忙打开房门,不过敲了三下,门就开了。
一只锋利的兽眼从门缝里冒出来,吓了黎晓一跳,门再打开一些,原来是只大耳朵德牧,她一愣,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闲适的家居服站在门里。
“瑶瑶的手机为什么是关机状态?”
周远栋还没开口问黎晓是谁,就先被她质问了一句。
“她的手机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应该是没电自动关机的。”
黎晓听出他就是某次来敲褚瑶车窗的男人,板着脸道:“我可以进去吗?”
周远栋觉得自己如果敢说不的话,这个纤瘦而憔悴的女孩可能会把背包一甩,跳起来将他们连人带狗暴打一顿。
她已经摆出了这个架势。
“请您等我一下。”
黎晓还把物业的女士留在了门口,女士见她很警惕,很紧张的样子,就出言替周远栋解释,说他是褚瑶同一层的邻居。
“我知道,”黎晓说:“你想说是熟人?那又怎么样呢?”
周远栋有些惊讶,女孩有种含蓄美,讲话却直白。
黎晓当然来过褚瑶的家,假期也曾留宿。
同她身上那种繁复的美丽相反,她的家十分简洁。
褚瑶的家通常都很香,玄关处有香薰,空气浸染着褚瑶的香水味。
但今天的香味不一样,是从厨房里飘过来的,清淡又浓醇的鸡汤味。
“她还在睡觉。”周远栋道。
黎晓把外套脱掉,在客卫里洗了洗手,这才轻手轻脚地打开褚瑶的房门。
两层窗帘都拉着,屋里昏暗而温暖,褚瑶盖着一条薄被侧睡着,黎晓在她床前蹲下,听见她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她伸手进床头的缝隙,不过是探了几寸,立刻摸到褚瑶的手机,她顺便拿走床头的充电器,将这一室的好眠留给褚瑶。
“麻烦你了。”黎晓对物业的女士说。
她将褚瑶的手机充上电,片刻后手机开机,黎晓看见许多来电记录,除了她的,更多是来自于公司的人事和客户。
“我已经替她请过假了。”周远栋放下一杯水,对黎晓道:“你还好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可能是坐飞机坐的,没关系。”黎晓滑了滑未接的来电,竟然没有褚瑶父母的。
虽然可能是凑巧在这个空档没有联系她,但这种凑巧,叫人心里真难过。
褚瑶是独生女,却有着一个大家庭。
她的爸爸更像是一个家庭的族长,她妈妈是合格周到的掌家媳,在这个家族里,她父亲最具权威,最受敬仰,但也要处处操心,出钱出力。
照理来说,褚瑶从小到大总应该沾点光,但她并没有。因为那些叔叔姑姑都很知道,她的父母并不满意她的平庸,宁愿去投资家族里那些更为出众听话的子侄。
到底是为了博取声望,还是旧式的观念根深蒂固呢?褚瑶不知道,她知道自己不好,所以爸妈并不是太喜欢她,既然连父母都不喜欢,那么别人还有什么喜欢她的理由呢?
“有什么问题吗?”周远栋觉得这个忽然到来的女孩很奇怪,但一点也不怀疑她是褚瑶的朋友。
他也见过她,褚瑶床头的一本书里夹着一条四连拍的双人大头贴,她是其中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