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双不是什么热心人,转瞬就又后悔了,可是人已经坐在车里了,把人再赶出去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
“阿姨,您车里有口罩吗?您戴一个。”
秦双翻出一盒,给了黎晓一个。
“谢谢。”
如果不是叔婆偶尔还有哼声,秦双真有点怕,路上给黎亚敏打去电话,有些不满地让她直接来医院。
“你妈现在叫都叫不醒,昏昏迷迷的,黎晓一步步给她从家里背到桥头的!”
挂了电话,秦双瞄了后视镜里的黎晓一眼,见她整个人呆呆的,眼泪一滴滴掉。
她是不懂的,叔婆论起来好远的关系了,至于吗?
但一想到黎晓刚才慌神时叫的奶奶,秦双心里忽然挺不是滋味的。
她感到一阵羞于承认的愧怍。
秦阿公当然也会生病,但秦双一般都是启星已经妥善处置过后才知道。
如果老人独居,那么她打电话问候自己父亲又会是怎样一个频率呢?
秦双了解自己,忙起来的时候总归和黎亚敏差不多。
她想着,又看了眼后视镜里的黎晓,她看起来在发呆,手却一直搭在叔婆的腕子上扣着脉搏。
谁也不知道叔婆已经烧了几天,这样意识不清年岁又大的老人家,直接就上了轮床。
黎晓想去缴费办手续,秦双拿过她手里攥着的社保卡,说:“我去吧,你去看着。”
黎晓点点头,哑声道:“谢谢阿姨。”
“不用你谢,该是黎亚敏跟我说谢。”秦双才不喜欢管这些晦气的闲事,眼神里都是厌烦,可见黎晓转身要随叔婆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把揪住黎晓,扯到眼跟前来严厉地低声叮嘱道:“你要有个度,真那什么,别往跟前凑!叫她自己的子女来办!还有!回家了好好洗个澡!衣服换掉!”
黎晓到底不懂一些忌讳,听得一愣一愣,点了头才被秦双松开。
黎晓没有经过这样的事,郑秋芬那一趟她不是主事的人,这次轮到叔婆,她倒镇定,人已经在医院里了,自然是医生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黎晓到底紧绷着,直等黎亚敏匆匆赶到,才算卸了担子。
秦双开车出来的时候看见黎晓在路边等车,送她回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秦双今天没有拿成衣服,秦阿公和启星又要走,劝住了今天劝不住明天。
她也懒得再折腾了,只把车子开去精洗。
黎晓打车回了家,累得不行,却不知道为什么守着灶,真就一壶一壶乖乖烧水洗澡。
也是,她通身的汗还捂在身上,夏天都没这么淌过这么多的汗。
黎晓兑好了热水提到淋浴间里去,几瓢水淋下,浑身的汗被冲掉,湿淋淋的发黏在脖子上,很痒,她洗着洗着却忽然掩面大哭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黎晓坐在床边又给褚瑶打电话,可是电话依旧打不通,她不再尝试,辗转反侧勉强睡了一夜,拿出衣柜里的双肩包往里面塞衣物。
她准备要去找褚瑶了,不然她会一直幻想着,褚瑶也像叔婆一样被孤寂淹没。
黎晓这一次出门当然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匆匆忙忙如出逃。
她要把家好好的封存起来。
幸好冬天的吃食本来多是耐储存的根茎,而黎晓的冰箱一直是坏的,她不敢囤太多的鲜食,所以家里必须要解决掉的食材,只有昨日用春卷的剩油封浸保存的虾仁和半盒细长柄的小蘑菇。
菜圃里的青蔬只剩一些菠菜,其他都被黎晓割完了,土地等待着她的回馈,将熟好的河泥拌进土里去,三月的时候好好来场萌发。
细长柄的小蘑菇,没有出现在黎晓的童年里,她在褚瑶昂贵的沙拉碗里吃到时只觉得寡淡无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东西能叫做菇,菇不该是晒成干了都能泡开一锅鲜的吗?
但在三文鱼饭里,这菇滑溜溜的,嚼起来的脆感还解掉了三文鱼的腻,在炒米面里,它格外有一种干香和鲜韧。
春卷炸过的剩油没有丝毫不好的味道,黎晓烹了蒜末和虾头,所以这油是金红的,蒜香扑鼻。
她把油篦出来,把小蘑菇倒进去炒干水汽。
锅里小小的溅着一场烟花,黎晓蹲在打开的橱柜前翻找米面,叔婆给的索面被她塞在里面,打开的时候散着一股清冽的咸味。
叔婆做的这种汤面某种程度上是黎晓小时候的噩梦,那种细细白白的索面绝对可以有丝分裂,两根都能涨满一整碗。
黎晓每次吃的时候都只有满腹担忧,怕吃不完被数落,她压根不觉得好吃,只认为叔婆就是寻个由头要刺她几句。
但其实,叔婆就是觉得索面好吃,她甚至有个索面坛子,黎晓那天被她逼着撑开袋子装索面的时候,她绝望地觉得那坛子一定是个空间宝贝,索面怎么可以源源不断?好像这全世界的索面都产自叔婆的坛子。
小蘑菇被油煎得干巴巴,滚水‘哗’地冲进去,虾仁和小蘑菇翻滚着,冒起一团咸香。
菠菜和索面一起沸在白汤里,被漏勺网了出来,倒进汤底里。
黎晓还是想着要快点吃,快点吃,不然涨满了吃不完叔婆要骂。
可叔婆不会骂她了。
不仅仅因为她长大了,也因为她老了。
黎晓吹了吹细细软软的索面,大大吃了一口,竟然还觉得很好吃。
“对不起,对不起。”
黎晓对不起很多人,她按住想要流泪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埋头捧起面碗喝了一大口。
不过觉得东西好吃,大概不用觉得对不起,叔婆会很高兴的。
她要吃光这一碗,赶飞机去找褚瑶。
“我要去找朋友,看看她没事我就回来了。”黎晓对咪咪说:“淼淼说你可以在她那里待几天,豆豆那么那么喜欢你啊,豆豆是淼淼的女儿,淼淼的妈妈你晓得的啦,就是那个小时候能削出长长一条苹果皮喂你吃的阿姨。”
咪咪安静地看着黎晓,它知道眼前这个小人类以为自己同它是平辈,但咪咪一直当她是小孩的小孩,就连吴丹艳也是小孩,它的主人是郑秋芬,只有郑秋芬。
它并不是在等黎晓回家,它只是,想等郑秋芬回家。
后院的小鸡和叔婆家的大鹅都托给了长人婶,黎家的前门就是长人公家的后门,他家养着乌鸡,喂一把是捎带手的事。
黎晓反复点开启星的微信,想着要不要同他说一声?
不过想着褚瑶要是没事,她可能三两天都回来了,他这几天又忙,休息日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如果不回来,黎晓报备行程就有点自作多情,就算他回来,那时候黎晓大概率也就在家了。
黎晓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可能是因为很久没见到启星了。
很久吗?
她在秦双面前斩钉截铁说跟启星只是朋友的那天是正月初一,正月初一的忌讳很多,黎晓清晰记得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能口出恶言,否则这一年都会应验这话。
而黎晓说,她跟启星只是朋友。
她要走的今天才只是正月十五,不过半个月,又不是九年。
思来想去,黎晓点开秦阿公的微信,发了一句问候。
“阿公,元宵节快乐。”
秦阿公的老人机是启星设置的,页面简洁,打电话、发微信阿公都很娴熟。
黎晓打的车到了,手机在她掌心微微一震,阿公用一张照片回复了她。
照片的背影是很体面漂亮的一个家,洁白的石材圆桌,一家人入镜半边,黎晓看见启星左边是启耀,右边是一个漂亮时尚的年轻女人。
这显然是启家的家宴,桌上的菜都是酒店的外卖,看起来鲜艳昂贵而冰凉。
仿佛是怕黎晓看不懂这张照片的含义,手机那头的‘秦阿公’又发来四个字——郎才女貌(掩口笑)。
黎晓捧着手机坐在车里,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手机尾号,‘郎才女貌’四个字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
片刻后她又点开那张照片拉大,却又没有细看的勇气,下意识按了侧边的锁屏键。
黑暗的手机屏幕像夜里冻住的冰镜,黎晓看着自己惨白而木然的面孔,心道:‘妈妈们,还真是最擅长对付孩子。’
黎晓觉得自己在秦双面前说的话,似乎真成了谶语。
第41章 夜间航班
坐在开往机场的车上, 黎晓隔着车窗看见河灯漫漫。
岸上提灯的游人也像一条河,有细细的一脉往何淼的小馆流去。
手机轻震,黎晓又收到一段视频, 她心里蒙着一层惧意, 直至意识到那是何淼的微信而不是秦阿公的微信时才颤着手点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