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着黎晓的面把私配的钥匙放进兜里,黎晓一时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反而觉得自己愚钝。
“楼上的瓦片,二楼的花窗,是你修理的吗?户头的电费也是你缴的吗?我先前以为是村里的财政有多。”她声若蚊呐地说:“多少钱?我还给你。”
启星脸上凝着一层薄薄的冰,黎晓看见他眼底甚至涌现恨色,不由得心里一颤。
“对不起,没接你的电话。我,我,反正没几天就回来了,只是看看朋友。”黎晓蹩脚地解释着。
“没关系,都一样。”启星大度地笑了起来,神情看起来有点诡异,“反正我应该很习惯了。你的妈妈,我的妈妈都是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现就出现,也不需要同我们交代什么。我们不过是困在这滩淤泥的水鬼,她们偶尔经过,丢几个祭品平息一下我们的怨愤。就算我们长大了,可生恩养恩就像一把剪不断的提线,是吗?”
“不,不是的。”黎晓震惊地看着启星,他慢慢收起笑来,靠在椅上听着她慌乱地说:“你有阿公啊,我有奶奶,这里不是淤泥滩,是你的家,是我的家。”
“家?对你来说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所在。”启星一嗤,笑道:“但对我来说,是小时候跑不脱,现在也走不掉的地方。”
黎晓无言以对,见他唇色泛白,便想去烧一壶热水好给他暖回血色。
只是她刚转过身,手腕就立刻被启星攥住,将她重重拽了过去。
黎晓跌在他怀里,他手上力道很大,如果不是冬装厚实的话,黎晓真怀疑自己的骨头都会被捏碎。
“还去哪里?”
启星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但黎晓也不是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他冲过去揍启鹏的时候样子凶恶极了,好几个成年人一起去拽他都拽不住。
启鹏被他打得下巴都脱臼了,非常狼狈地淌了一脖子的口水,又恨又怕又不敢置信地看着启星,骂也骂不出声,像个又脏又恶心的怪物。
黎晓只有那一次被启星吓到了,可那件事落到最后,所有人轻轻揭过,伤得最深的只有他。
黎晓猛地一抖,几乎泛起一阵呕意,她忽然想起照片边角,那只有半张面孔的女人是谁了。
父母背叛他第一次,黎晓背弃他第二次,也许将有血淋淋的第三次。
她不能,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黎晓的手腕好疼,她没挣扎,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满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
启星的神色骤然和缓,但又警惕地看着她。
“我去烧壶热水,你脸上很冰。”
启星没有松手,看着黎晓从他怀里站直身体,单手拿掉围巾,又想把羽绒服也脱掉,以展示自己并无再要出门的意思。
白色的绒衫和简单的牛仔裤包裹着她,她小心翼翼把手从启星的桎梏中挪了出来,彻底将羽绒服脱掉,叠在启星的外套上。
因为刚才一路背着包走过来,所以黎晓并不觉得冷。
启星定定看着她,眼神有点说不出的无礼。
黎晓感觉到他似乎是在谴责自己,略略抿唇,她心底不安,脉搏跳动,却又敢转身去接水,背对着他。
她是顺直的黑发,为了在飞机上更舒适好打理些,所以编成了一条低低的疏松麻花辫,看起来沉静而轻盈。
灌水的声音冒到顶,黎晓拧开小小的蓝色炉火,把水壶放了上去,又走到水槽前将撩开的窗帘放下。
炉火的光芒在黑暗里散得更大,黎晓和启星的影子铺满了整个厨房,重重叠叠,交错难辨。
“住在村里是比较不方便,其实我可以照顾阿公的,他在城里住不惯。”黎晓轻声说。
“你在装什么傻?折磨我很有意思吗?”启星不信黎晓听不懂他的意思,他心脏痛得要命,只觉得自己肯定会被黎晓杀死在将到来的黎明晓光里。
黎晓有些惊惶地瞥了启星一眼,他阴沉沉的神色真有点像深潭里爬出来的怨鬼。
她想着启星说的那番话,犹豫着开口,“你怎么了?同你妈妈闹别扭了?”
她没有提那张照片的事,只是浅浅试探着。
令人作呕的家宴,满桌的敷衍假笑,吃过饭后还要陪客。
启鹏夹着烟谈笑风生,仿佛在座都已经是亲家了。
启星开车回来时车窗敞了一路,只怕身上残留着烟味。
小馆那个时间段还在清理,何淼疲倦却喜气洋洋,吴丹艳笑呵呵同他说,黎晓去找朋友玩了。
这是黎晓给出的一个轻松的借口。
秦阿公还在启家,启星折回去照看他时,只听秦双在他房间里哭,因启星要走,秦阿公拖着疲倦苍老的声音百般安慰着她。
启星嗤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转而买了早班的机票去找黎晓,空跑一场。
黎晓听着他的笑声,心里发涩,她可以不联系陈美淑,但启星做不到跟秦双断绝,还有秦阿公在呢。
黎晓柔声安慰道:“你妈妈心里还是有你的,她只是跟你想法不一样,不代表她不爱你。”
“噢?”启星的语气似乎是嘲笑她愚蠢的执念,又似乎是恍然大悟,他走到黎晓背后,挽住她的辫子轻嗅,俯视着她低垂的颈子,“原来,你一直认为控制等同于爱吗?”
黎晓猛然意识到自己胡乱的安慰有多么恶毒,只是还没说话就被启星紧紧钳在怀里。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像是惊吓,像是惶然,像是兴奋,他唇贴在脖颈上,唇瓣还在开合说话,甚至连舌尖也会勾触而过。
“那我知道了,看来是我一直以来的表现方式不对。”
黎晓感觉到启星灼烫的呼吸和啃噬的欲望,他真恨不得吃掉她。
黎晓像是被叼咬住了,动弹不得,略略挣扎都会换来更用力的禁锢。
她被启星抱得好紧,骨骼和血肉都被挤压着,马上要被包进他胸腔里。
黎晓侧眸一看,就能看见他那颗鲜红心脏在跃动,紫红的血管愤怒地鼓胀着。
她急促地呵着气,血液因为启星摩挲抚弄而松动,从她的心房流出来,暖意奔腾,连她的小脚趾似乎受到了包裹。
黎晓的心鼓胀着,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她的眼泪一粒粒掉出来,在这个窒息地拥抱里,黎晓哭不出声来,过了很一会启星才感觉到她的抽噎颤抖,臂膀稍稍一松,黎晓呼吸自如,泪如泉涌,却感到一种令她难以忍受的疏远。
黎晓在启星的环绕里转了个身,竟踮起脚紧紧抱住了他。
启星立刻将她抱上身,唇肉重重摩挲着她的脸颊,呼吸如丝网,缥缈却稠密。
他的手掌有些粗鲁地揉搓着她的背脊后颈,最后却轻轻落在她发顶。
这不是控制,是一种更柔更重的感觉,是珍视。
启星的手掌慢慢抚下来,停在黎晓脸侧,指腹沿着她的耳廓轻轻刮搔。
水壶沸腾起来,黎晓埋在他肩头呜咽,左一重水声,右一重水声,都汹涌而滚烫。
启星抱着她侧身关了炉火,没有碰水壶,也没有说话。
黎晓始终埋在启星肩头,呼吸轻轻拂在他颈上。她一动不动太久,以致于启星以为她哭睡着了,却听她仿若梦呓般呢喃道:“我很想你。”
黎晓竟然忘了启星的怀抱会有这么宽阔这么温暖,可以安放全部的,好与不好的她。
“我没跟你说自己要离开几天,因为我见不到你,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连话都不敢交代。很可笑对不对?你不在才几天呀?又不是九年。其实那九年里,哪怕有一天醒着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也会在梦里梦到你。”
这话其实在见到启星的那一刻就该说的,但是她不敢。
她非得看到启星藏匿钥匙,非得被握碎了骨头,非得听见他的恨意,非得逼得他都要疯掉了,她非得反复确认他的心意。
黎晓是个龌龊又矛盾的胆小鬼。
太激进太热烈,她会萌生退意,太沉默太温柔,她会肆意浪费。
“是我的错。”
启星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她抱得好紧,这种温柔的禁锢感让黎晓觉得舒服极了,她的胸膛被挤压着,喘息微微,甚至感受到两颗心脏在共振。
“我不该任由她对你说那样的话。”
黎晓摇着头,眼泪珠子有些掉在地上,有些渗进启星的毛衣。
“还做朋友吗?”
黎晓顿了一顿,摇了摇头,她觉得很难为情,挣了挣想从启星怀里出来。
启星没彻底松手,黎晓只觉坐到了什么冰硬的东西上,发现启星把她搁在灶台上了,依旧是圈着她。
昏暗的光芒中,他的眸子被睫毛一遮,疏疏淡淡像月下的林子,暧昧而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