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比一句诅咒,天下的女儿或许都极力摆脱母亲的命运。
沈月兰逃离皇宫,极力托举苏蓉,苏蓉又何尝不怕落入和沈月兰一样的境地。她急促乱跳的心被浇下凉水,刺啦刺啦地冒着黑烟。苏蓉的喉头哽咽了下,眼里迅速蓄满不甘的泪。
最后紧了紧唇,将眼眶忍的通红,扭过头不看苏卿,她手中仍捏着夏朝恩的头发,话里带着悲戚的颤音:“是不是皇帝要杀了我娘亲?”
“那日分明是你先上了皇陵,随后才是太后的宫里。你出来就告诉我,我娘亲自裁,偏何我前日去皇陵里问,火铳响时你也在屋中?我娘绝不会抛我孤零零在世上,不是你开的火铳还有谁!”
又将他的头往后掰了办寸,夏朝恩的眉头抽了抽,整张脸都朝上摊开。
“告诉我,”苏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我只要一个答案。”
夏朝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顺服的眼睛忽然向上一台,直盯着苏蓉的眼:“她是举羌自尽。”
苏蓉的呼吸一抖,眼睛的泪险些砸下来,她的五指捏的发白,手臂都在抖。
忽然爆发出一句怒吼:“你胡说!”
夏朝恩脸上再次露出嘲讽的笑,苏蓉另一手抡起要扇他,半空中被苏卿捉住:“别闹了。”
一面握住苏蓉的另一只手,将她扣进夏朝恩头皮的手也拿出来:“你先将前因后果讲给我听,我同你好好分辨再说,这样没头没脑的发作,也问不出什么。”
说罢看夏朝恩一眼说:“你也起来。”
“跪着!”苏蓉被苏卿从背后半抱住时眼睛里的泪就落下来,将头扭过去用力揩了一把,到底还是退了一步。
苏卿说:“他也……也是皇帝身边贴身侍候的内侍,有五品官身,你先冷静点再说话。”
她本想说‘他也是个人’,到了嘴前又换了沈穆庭出来压她,身处这样的世道,苏卿的道理变成没道理。
她伸手将夏朝恩拉起来:“起来说话。”
“我不屑与你这奴才分辨,”苏蓉仰着脖子,强忍着眼中泪花盈盈,睨着眼又怨又恨地落在苏卿脸上“我娘亲决不会寻死,你若不信,明日大可去皇陵随意捉个人来问,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到底难忍委屈,一行泪顺着脸颊滚下。
说罢赌气要走,苏卿一把抓住她:“天黑路杂,你到哪里去。”
一抓就抓住苏蓉,她负身背着头站着,咬着牙眼泪流个不住。
忽听一声嗤笑,夏朝恩垂着眼帘,俯视她:“羌口是从下巴击穿她的天灵盖,我要动手,绝不会是这个角度,你若不信,可以去开棺验尸。”
苏蓉瞬时慌了神,眼睛无措地转动着,无处安放:“我不信……我娘绝不会……”
她甩着手,要挣脱苏卿,已然六神无主,最后瞪着眼睛凶恶嘶吼:“我娘绝不会丢下我!”
苏卿紧抓着她,被苏蓉拖着往前走了两步,匆忙回头对夏朝恩说:“有话日后再说。”
便牵着苏蓉,一手打着灯往远处走。
走没几步,苏卿忽然回头。
夏朝恩不知何时已将头抬起,直直站在黑夜里,浑身都被黑夜侵蚀,只有一双眼睛雪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苏卿,似乎就知道她会回头:“娘娘今日得罪了太后和王勉,她主仆两人睚眦必报,娘娘日后千万小心。”
苏卿心绪愈加复杂,对他略一颔首,扭过头去。
第89章 “你来这儿多久了?”……
“四妹妹,你恨我娘亲是吗?”
苏卿将苏蓉带到了紫宸殿里,令宫人点亮了殿内所有的灯,把黑玉般殿宇内照得金碧辉煌,她又将所有人都遣退出去,再次独留二人。
苏蓉的情绪已平缓了许多,但心绪依旧难平。钟易川与张子奕的话在她脑海里幽灵般挥之不去,她知道她们的谎言多么拙劣,但总有个人需要为她娘亲的死负责。
或许,相较于母亲的死去,她更难以接受的是母亲主动丢下她。
她两只手捧着脸,话从手指缝里仓皇地飘出。
苏蓉厌恶自己的任性与自私,却又清醒地躲避。
“那我见她的第一面就会毙了她。”苏卿扯下她的手“沈月兰优柔寡断了一辈子,我希望你不会。”
她带着失魂落魄的苏蓉往前走。
直至一步步踏上台阶,苏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把低垂着的脑袋抬起来,睁眼就看见一盏琉璃灯下,蟠龙金漆的御座踞于须弥台上,一重又一重,复杂精美的雕镂装粉上金漆,薄云般倾斜在龙椅上。骤然看去,整座龙椅如凝固的雷霆,每一道纹饰都在诉说掌控万物的凛冽威压。
她第一次如此近,一步比一步更近,直到这把龙椅就在她的膝盖前面。
苏蓉这不对,不合身份,不合礼法,她的眼睛仍旧难以挪移。
她就这么凝视着,任由苏卿双手搭在她肩膀上,然后摁着她坐下。
她的脑袋是一片空白的,从高处看去,石阶下
一览无余。
“怎么样?”苏卿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苏蓉扭头看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云端,又好像被包裹在水里,轻飘飘又晃悠悠。
苏卿又问一遍:“苏蓉,感觉如何?”
苏蓉的视线飘忽了许久,终于凝成实质性的目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确实不会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来报复。”
她回头:“你要我做什么?”
“不,你误会了。”苏卿随意地半坐在扶手上,微微笑着。当她这样微笑着注视着你的眼睛时,她眼中的野心就会跟病毒一样,传染到被注视的那个人。
懦弱者会供她趋势,野心勃勃者会与她同流合污。
苏蓉显然是后者。
苏卿比苏蓉本人更早发现她与自己的共同之处,用和缓又充满诱惑,用平静的陈述性语言告诉她:“沈月兰的死或许没那么简单,但她确实杀害了两个人,你的舅舅与你的姥姥。”
苏蓉紧闭着嘴,如果苏卿要诘问她,那她无话可说。
苏卿看出她眼里的情绪,这如同察觉青少年的叛逆心理,对于多活了二十多年的苏卿来说轻而易举。
她很包容地微笑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蓉依旧没有抬头。苏卿坐在略高她的位置上观察她低垂的侧面,脸颊圆滚滚如小海獭般画出一条可爱的弧线,睫毛丧气的贴在下眼睑那里,偏偏又俏皮的上扬着,尖端被蜡烛的温度染上金黄。
苏卿承认自己有点母爱泛滥,她的圣母情怀无条件的包容任何性别任何物种的孩子。
“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苏卿用讲童话故事的口吻向苏蓉提出问题“你的母亲遭受了不公平待遇,而她找回公道的唯一方式是赌上全家性命去复仇。”
“她只能选择动用私行,那大理寺、刑部的存在有何意义呢?”
苏蓉起初并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只是意识到苏卿话里的大逆不道,审判太后或者皇帝?疯了吗?
“跟你讲个秘密吧。”苏卿看着她,就像看着十七岁的自己“你想知道一千年后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吗?”
……
苏卿回到寝殿里,沈穆庭坐在床边,像个犯错的孩子,垂头捏着手指头地等待长辈的训斥。
一看见她的影子,沈穆庭便叫宫中伺候的人全都出去,掀开被子迎上来。
他赤脚,皱着眉毛,挂着可怜讨好的笑跌跌撞撞地过来:“皇……”
苏卿躲开了他,她已经知道了他的把戏:“沈月兰是你让人杀的?”
她脸上没有愤怒,没有难过,更没有失望,什么都没有。
这让沈穆庭更慌张。
他像是回到小时候,还没有人腿高的时候,需要仰着脑袋,等待高高在上的,他只能看见下巴的权威者手里赐下的美味点心。
他下意识地想撒谎,说些她想听的,沈穆庭已经在摇头了。
可是他看见苏卿眼里的厌烦,他立马停止:“朕、不是,我没有。”
他声音轻的像失去所有力气,如果不是两人离得近,苏卿都听不清。
苏卿垂眸看见他踩着地板的脚,久不见阳光的肌肤苍白脆肉,没有血色。
当察觉苏卿的注视时,它们就会害羞地蜷缩起来。
苏卿睨眼睇着他,唇边拧出一滴玩味:“不是你?那是谁?不会又是太后给夏朝恩下的令吧?”
沈穆庭的脸一瞬变白,唇色都淡了许多。
苏卿紧盯着他的脸,好奇这难道也能演出来?
他就像是一个孩子,用示弱哀求,悲伤哭泣等等方式,换取更多的关注更多的情感。
苏卿想起以前了解到的一种动物行为,‘膏药猴’。幼猴因心理的依恋需求,表现出极度黏附其他个体,形同膏药般紧紧抱住,无法分离。
沈穆庭对于自己卑微地讨好,几近于幼儿。
但不可否认的是,苏卿确实差点就要上他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