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子断了线一样滑下来:“我娘决不会丢下我!”
她浑身颤抖,双臂将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团,钟易川看不得这样,他的心被凌迟着,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没事,没事,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苏蓉挣了两次没挣开,干脆任他圈住,把脸捂进手心里,四指紧摁着眼球,眼泪依旧奔腾而出:“你怎么能跟她比。”
“什么?”她声音小而含糊,钟易川没听清。
苏蓉忽用力挣了下,把他的胳膊扯开,不再管一脸的泪,怒声质问:“你凭什么跟我娘亲比!”
声音拉扯了上去。
“你诓骗我,还要离间我与四妹妹,你一开始的出现就居心叵测!”
情绪忽然爆发出来,愤怒与委屈一起破闸而出。
钟易川在片刻的错愕过后,习惯性露出温和的笑:“并非这样,我只是……”
这笑不由心,由心的是黄连般的苦楚。
苏蓉劈头打断他:“我不想再看见你。”
黑夜里,她带泪的眼里满是抗拒,钟易川到嘴边的花言巧语停滞住。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像被突然丢在大街中心的孩子。
他知道她在愤怒,明白她气什么,钟易川能理解,却很茫然。
他明白自己错了,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他只是怕苏蓉离开自己,可为什么……
她还是要离开自己。
为什么?
钟易川的嘴动了一下,看见苏蓉清寒的眸子里泛着冷意,他的话语也被冻死。
门外丫鬟推门进来,钟易川已消失在原地。
苏蓉的窗前有棵老槐树,枝干粗壮,盘如卧龙,盛夏时浓密的树叶一层盖着一层,华盖般笼罩在三层小楼上。
钟易川枯坐在层层绿叶中,像个木偶人一般凝望着那扇紧闭的窗。
丫鬟进屋后窗内短暂地亮起暖光,之后是长久地黑寂。
直到黑洞洞的窗口变成白色,他才觉一夜竟就
这样过去,天已经亮了。
天竟然已经亮了。
窗还紧紧闭着。
钟易川面色发白,眼中空无一物,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揪着吊起来,心跳紧一阵缓一阵,甚至觉得难以呼吸,空气都绕开他的鼻子,整个世界全部失去颜色,他快要被孤寂淹没。
公鸡已经打了几阵鸣,远处官街鼓的动静也传来。
又是一会儿,院子里开始有人活动,丫鬟进入苏蓉的阁楼里。
钟易川听见脚步声往这边走来,走到窗户前。
他已悄无声息地隐匿如枝叶中,树叶间留出一双眼睛。
推开窗户的不是苏蓉,是侍候她晨起的丫鬟。
小丫鬟将一联排的窗户一扇扇推开,钟易川每一次看过去都不是苏蓉。
别人,别人还是别人。
扭曲的情绪泄闸而出,他的恼怒在最后一扇窗的打开瞬间达到顶点,生出把所有人都捅死,把苏蓉掳走的冲动。
手已经搭上腰间的长剑,屋里忽传来一个声音。
“嗯,昨夜没睡好。”
窗户的角落里看见帐帷里一点苏蓉的影子:“眼睛很肿吗?”
他的耳力很好,窗内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躁郁的心顷刻间被抚平。
不行。
理智回笼,紊乱地心跳缓缓平稳下来。
钟易川的手离开剑柄,垂在身侧。
他要苏蓉好好的回到他身边。
蓉儿只是有些生气,只要他哄好了,他们会回到从前。
窗户外老槐树的枝头忽然晃了一下,树叶簌簌响动。
“好大一只鸟。”窗内人看去,只见树叶摇动。
钟易川回到自己的小院里,他仍独居在此,钟万漉死后广欣给他重新安置了庭院,他没有去。
院内摆设依旧,老旧难以打开的门窗反而更让他有安全感。
门推开,他看见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
钟易川麻木的脸上瞬时显出厌烦。
此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看去,钟易川生母广欣站在院门口。
她一身素缟,古典画儿一样素净的脸上没有表情,倚着月洞站着,眼睛如望远山。
钟易川只当没瞧见她,进去收拾了衣物,从她身边擦着出去。
“到哪儿去?”直到此时,广欣才开口。
音调音量也如白水煮菜一样淡。
钟易川脚步一顿,也仅是一顿。
身后又是一句:“清粥已经熬上了,吃了再走,你的肚子不能饿着。”
这是他小时候饿出的毛病。
钟易川终于为她停住,身子依旧朝外,扭头分了一点余光:“我要搬出去。”
广欣张嘴要说话,人却是已经不见了。
……
月黑风高,一个影子踩着院墙,又踏上柿子树的枝干,翻入二楼的游廊,轻车熟路的推开门,点上油灯,暖光照在钟易川溅了血的脸上。
他盖上火折子,掏出袖中的纸张,纸张上也染了血。
他展开,好在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钟易川的眼睛落在‘苏敬宪’三字上,将纸放在一边,褪去身上的夜行服。
已入盛夏,衣衫单薄,血染透了衣衫就沾在身上,黑色的也看不出什么,更分不清旁人的血还是自己的。
剥衣服时扯着疼了,他才能分清。
第98章 你的人,她的人
钟易川低头将手中的名单呈上去,夏朝恩拿过再送到沈穆庭手里。
沈穆庭背靠在扶手上,懒散地坐着,眼也不抬,闲剥着枇杷,纤指染了一手金汁:“给皇后。”
桌案宽大,苏卿坐在正中,手里握着朱笔,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奏折。
她神情凝重,手里的折子已被看了近半个时辰。
她暂且放下折子,伸手结果夏朝恩递来的信笺。
纸折了两下,展开就看见一大排的名字。几时几月,什么地方,何人与何人见面,吃酒受贿,又是几时几月,受贿者任某地某职。
一行行一列列,时间地点人物,受贿金额都写的一清二楚。
直看到名单上苏敬宪三字,苏卿不由抬头看下面的钟易川一眼。
上至三省下至县尉,就连城门的看守都有些瓜葛。
沈穆庭送来剥好的枇杷,苏卿铁着脸躲开了:“可靠吗?”
她举着手里的名单。
她不吃,沈穆庭就直接掷在地上,指头上是剥了一手的汁水,放嘴里舔了,似笑非笑答:“这些人都是我十几岁时就安进的眼线,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
苏卿冷淡地收回目光,将手里的名单再细致看一遍。王社、段宏济、苏敬宪等等,这些都是太后明面上的人,还有这些宋博涛等人,似乎与王社也有关连。
“这些都是太后的人?”
这个想法冒出来,再一个个看去,果真都与张子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梦里香一事后,苏卿似乎就记下这个仇,再不与他说贴心话,更鲜少肢体接触,更比重逢时疏离更多。
事已过去近一月,沈穆庭愧疚惶恐也被磨的失了耐心,纵使还是天天腻在她身旁,脾气却越发阴晴不定。
“这不正是皇后的意思,”宫娥捧来了盥盆,他捏着湿帕子一根根裹着手指头擦,力气太大,绸布软丝也将一根根指尖揉得发红。
“皇后要立检察院,不正是要借此拔除太后党羽。”
苏卿手边放着的就是吏部呈交来,京都城中近十年来的升迁调任,及前日朝会后入内阁会谈的几位大臣。
且不论他们是何居心,歹有歹用,好有好用。苏卿正看着各人举荐的履历册子,心中盘算着如何安排。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卿把手里名单放下,在另一张名单上拿朱笔圈画出几个名字。
这张是她属意安插在检察院的官员,但看钟易川今儿送来的名单,这里面看似清白的几位,也并不清白。
她把这几人圈出来,筹划将这些人重新安排。
“这些都是太后的人,”苏卿忽然想到“那其余的是你的人?”
沈穆庭对上她的眼,她不再对他温柔,双眼充满防备。他不甘,心是斑驳的墙皮,又装作若无其事,用手指甲扣着心墙,鲜血淋漓也不肯停顿分毫。
“你太高看我了,我能动的也只有这些,”他嗤笑着,睨眼看苏卿案上的名单“把不起眼的小兵小虾安在他们身边,睁眼瞎的知道他们干些什么而已。”
苏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目光是凉夜里的水,落在那里就冰在那里。
沈穆庭脸上的笑都僵了许多。
苏卿:“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人写上?”
钟易川觑眼在两人脸上扫了圈,收回视线时,无意瞥见夏朝恩在笑。
再看去,他分明正低着头。
“出去,”沈穆庭怔愣了瞬,尾音发抖“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