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观其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便放软了态度:“起来吧。”
李直再叩谢,从地上站起来,膝盖上沾了两团污迹,但外层的衣袍一放便遮住了,什么脏东西都被遮住。
苏卿的目光在他腿上停留片刻,看他低恭顺垂着的脑袋:“本宫也并非要责怪你,只是此事也确实蹊跷,待查明后,自会还你一个清白。”
前后态度截然不同,这个籍籍无名的六品小官理所当然的诚惶诚恐,连连作揖称是、感恩等话。
但苏卿总觉他不对劲。
此人看着愚直,问什么都说,却将自己摘个干净,扮猪吃老虎,十分老练圆滑。
他若真是清白无辜之人,大理寺里人员众多,何以让他来审,定是与灭口河堤谒者的真凶有所干系。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苏卿恐走后水仙遭人暗害,将水仙安置在他府上也是有这层安排。
术业有专攻。
这些日子里浸淫皇权中,苏卿对于自己的定位已十分清晰,她要做的是决策任务,将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地方,而非事事都亲力亲为,否则就算她有三头六臂也忙活不来。
沈穆庭虽然只在与苏卿结成同盟后才真正掌握实权,但自小耳濡目染的要比她全面多,也对兆国的官僚体系也更了解。
苏卿指出大方向,他补充完善,两人的合作也算默契愉快。
自刑部出来,两人同乘銮驾回宫,銮铃在四角晃动,软帘将四周围住,外面能看见里面的人影,却看不见容貌。
沈穆庭挪动着离苏卿近了,歪着身子要靠上来,被苏卿扭头看了一眼,又坐回去。
苏卿被他坑没了梦里香,间接害死郭典后,发觉他虽看似软弱无能,实则却是埋在海沙里的毒虫,自私自利,与张子奕唯一的区别就是心没她的黑。
自那以后苏卿只把他当需要提防创业伙伴,两人之间只有纯粹的利益,再无其他。
沈穆庭任何情意绵绵,在她看来都是伪装的手段,不过是怕她倒戈向张子奕的美男计。
除了在外人面前,两人需要经营出情瑟和鸣的恩爱假象,苏卿在内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好容易找到个独处的空间,沈穆庭想与她甜蜜温存一二,却被她瞪了回去。
只当是大理寺一事惹她不快。
柔声劝说:“日后这样脏污之事交给信得过的去做,回来再说与你听并无相差,也不必受这番劳累。”
苏卿冷笑:“如脚跟前的事我都不亲眼去看,与纸上谈兵有什么区别。”
说到此,想到那些身居高位吸着民脂民膏,还说出“何不食肉糜”的人。
她不免厌恶:“统治者若连百姓受难都看不得,还做什么统治者。”
这话说得直白又尖酸,将沈穆庭堵得说不出话。
苏卿闭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轻轻摇晃着。
近些日子要操心的事太多,她的睡眠质量直线下滑,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大脑暂时放空,浓厚的睡意蒙住大脑。
纵使这般,她并未睡熟,处于半睡半醒之中,从外面看,人还笔直地端坐着,略低着头。
随着马车缓缓停住,苏卿的眼睛也慢慢睁开。
“我并非看不得,”只等这时沈穆庭才缓缓开口“我怕你见了伤心。”
沈穆庭淋雨小狗的模样就在身侧,可惜苏卿对他的糖衣轰炸已经免疫,冷嗤一声出了马车。
一双细白嫩手自马车帘子里伸出,马车下早候着的婢女伸手接住,引出这双手的主人。
苏蓉从马车里探头出来便见门口候着的小拾,他看见苏蓉的马车回来,已迫不及待迎出来:“姑娘,小酒姐姐来了,在屋里等着呢!”
“她怎么来找我了?”苏蓉问他。
小拾正窜个,半月不见便觉着长高了,如今已与苏蓉平齐,不过声音还稚嫩着。
“说是跟杨家铺子有关。”
苏蓉若有所思的点头,思地却不是杨家铺子,思的是沈穆庭口中的杀人歌姬,还有他与苏卿间相处模式。
“正巧她来了,”苏蓉说“我也有话与她说。”
自娘亲走后,苏蓉除了对着皇陵的方向自言自语,能倾诉的也只有小酒。但此事与帝后私密有关,小酒知道多了只会惹一身麻烦。
一路上思量着怎么说,没觉迎面走来两个人。
“三姑娘。”对面的小厮让开路,弯腰作揖,他身后的年轻男人也跟着弯腰。
抬头看去,是引人出门的小厮,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男人,不住拿眼镜溜她。
男人穿着粗布衣裳,却不是农人那样的粗糙黝黑,反倒养得白嫩,面上有些书卷气。
苏敬宪来往府中的门客清官苏蓉都有些印象,单这个是第一次见面:“我爹爹又收学生了?”
说是学生,苏蓉晓得是提前下注,在朝堂里提前安置人脉的。
小厮笑说:“是来给老爷行卷的。”
兆国历来都有新皇开恩科的习惯,科考前给京都之中的达官贵人纳卷更是老传统了。苏蓉点点头,就要错过去走开。
不想那男人反倒对她又作一揖:“苏三姑娘。”
弯腰的一瞬,苏蓉似看见了钟易川的影子,只是这人说话带了些黔中的口音。
苏蓉的脸寒了下去,略一点头,错身先走了。
走了几步,忽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瞧,那男人果然正盯着自己的背影发痴。
她当即冷笑一声,快步走了。
却不知那男人出了门,还在向小厮打探:“不知贵府的三姑娘婚配否?”
小厮亦是鄙夷:“我家姑娘早有了心上人,就是今岁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卢公子,您慢走!”
回到院子的途中,一时回想与钟易川的初遇,一时回想皇上在四妹妹面前的模样,愈想愈发觉得自己吃了亏。
昔日明知他有所企图,却没把本捞回来,真是吃亏。
罢罢罢,如今没有娘亲给她遮风避雨,她还是老实些,等自己出人头地了再论也不迟。
回到院子里,见到小酒,苏蓉才想起她之前的脑子里装的帝后间让她惊异的相处模式,撞见个举子,她满脑子都成了钟易川。
晦气。
她加快脚步迎上去:“小拾说你有事找我?”
走近了看,才见她面色苍白:“怎么了?”
苏蓉带着她一同坐下,手边的桌上放着小酒的慕篱。
小酒:“杨掌柜前些日子来找过我,求我找姑娘救他,我未放在心上,只当他在胡搅蛮缠。但今日,我路过那间铺子时去问时,他们告诉我,杨掌柜被打死送人了。”
苏蓉微怔,一时没听出小酒意中所指,或许她已经听懂了。
“送给谁?”
她预料到这个就是答案。
小酒深吸一口气:“新科状元郎,钟云起。”
苏蓉想起沈穆庭有一夜提着带血的刀,跳入她的房间,她们两人在月下相拥,血顺着刀身往下滚落,最后在刀尖坠成一滴水晶。
当时只觉新奇刺激,现在想来却觉脚下生寒。
“他……”苏蓉的脑袋陷入混乱,既想问杨掌柜为何而死,又要问钟易川为何杀他,两个念头同时冒出,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的大脑陷入空白。
苏蓉清晰的认识到,现在了解的,才是真实的云起。
第108章 “朕说了,此事皇后并……
“陛下,”门外的内侍通传“礼部尚书杨大人到了。”
“叫他进来。”沈穆庭看钟易川一眼。
钟易川让到一边,坐到角落里为起居郎设置的矮桌蒲团上跪坐下,悬腕提笔等杨志和进来。
杨志和跟在内侍的身后进来,跪地叩见,爬在地上没听皇上开口,便一直趴着。
但听上面纸页翻动的声音,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听闻你有个义弟,也姓杨。”
“皇上圣明,因其母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是乃闺中戏言,要我两义兄弟,实则并无此事。”
“哦?”皇帝言语里带笑,春风似的“听闻他在京都与江南的布匹生意很红火,想是多亏有你照拂罢。”
此话不论答是与不是都是一个错字,杨志和呼出一口浊气,沉声说:“微臣不敢,是皇上太后的恩典,让他有了个孝敬的机会。”
沈穆庭没管过宫中御用之物,是张子奕给他的皇商之务,专司皇城布匹丝绢一应之事。
“太后的眼光一向很好。”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杨志和,意有所指。
看了会,脑中不知在想什么,又觉着恐吓他无什趣味,淡声说:“起来吧。”
杨志和谢恩,膝盖刚离开地面,又听皇帝慢悠悠说:“前夜河堤谒者身故的那场酒席,他也在场。”
杨志和利索地跪了回去:“自他从商以来,为免避嫌,微臣家中就与他断了干系,微臣并不知此事。”
沈穆庭嘴边掠起一点笑,不
咸不淡道:“放心,此事皇后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