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庭脸上挂着浅淡,眼底黑影晃过:“出使和谈的人朕想了许久,总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前些日子得钟云起提醒,蓦然想到了。”
太后的眼皮狠狠一跳:“谁?”
“张右丞,”沈穆庭微笑着说“母后觉着如何?”
张思睿二月才升的尚书省右丞之职,张子奕只当他是在向自己示好。
在苏卿出现之前,皇帝一直对她百依百顺。
苏卿出现以后一切都变了,她抢走了自己精心养大的孩子!
“皇帝听了谁的谗言!”张子奕拍案而起“他一个乡下来的蠢小子,皇帝何以要去为难他?”
沈穆庭哀声一笑:“是母后为难朕,还是朕为难母后?”
“皇帝长大了,”他态度似有软和,太后立马换了脸色,模样更是可怜无助“有自己的主意,听了旁人的几句话就要来为难哀家,可想当年……”
说着掩面哭泣,摇摇欲坠,似要到地,一旁的王勉忙过来扶着。
太后哀怨:“当年为了一心一意的护住你,她们逼着我喝下红花……”
“母后以为四岁的孩子不记事罢,”沈穆庭墨一般的眼睛看过来,毫无情绪“但朕记得,那碗红花被你摔碎了。”
张子奕一怔。
沈穆庭看见她眼里闪过谎言被戳破的慌乱,他想到小时候她抱着自己哭诉惶恐,担心皇帝移情别恋,担心自己会失宠。
“皇儿,”那是她第一次失宠,宫里进了更年轻更漂亮的嫔妃,父皇两个月没找她。
她抱着自己,浑身颤抖“母妃只有你了,母妃只有你了……”
她反复念叨,沈穆庭那时已是太子,但他不过一个孩子。
还是一个孱弱的孩子。
低热与咳嗽常年伴着他。
张子奕惶恐,他更加惶恐,他害怕极了,仿佛随时要被丢回液庭宫的是他自己。
但他得是个男子汉,是个太子。
父皇厌恶他的软弱,母妃挂在嘴边的也是‘勇敢坚强’。
张子奕害怕,她抱着自己哭,他也怕,但他不能表露出来。
没有喜欢胆小的太子。
太子是真龙天子,真龙天子怎么可以害怕。
他把牙齿咬流血,一切情绪也要自己吞进去。
张子奕无法受孕,分明是年少虚荣,为身姿妙曼容色美丽用多了阴寒之物,所带来的后果却要另一个人来背。
这句谎话她说了近二十年,张子奕自己都要相信了,今天忽然被戳破。
沈穆庭黑沉沉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头乱跳。
窥见张子奕的心虚,过去数年的忍让与敬爱都成了笑话。
她果真都是在利用自己,她要抚养他的孩子,是要取而代之。
这一切简直荒唐得可笑。
沈穆庭不可抑制地思念起苏卿,这复杂的人心里,是非分明的她显得如此可贵。
张子奕躲开沈穆庭越来越深沉的眼睛,那里面情绪庞杂得让她无法应对:“皇帝好久没来,”
耳边似乎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她紧张得用整理鬓角来掩饰慌乱:“先尝尝哀家的手艺好点没有。”
硬挤出来的一点笑,她眼皮下的肌肉都在痉挛。
沈穆庭盯着她眼睛那块肌肉,沉默片刻,微笑说:“好。”
“对了,”站起身,他忽然说“忘记告诉母后,张思睿听闻母后要对他委以重任,一月前已经出发前往丰州,这会儿,想来已经到了。”
周向烛走出太后的寝宫,她没能带走她的孩子。
饭桌上张子奕将脸一抹,成了慈祥和蔼的后母,在圆桌上劝菜拉家常。
沈穆庭微笑应承着,一派虚假的和乐。
周向烛多次提及孩子,都被敷衍过去。
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周向烛两手交叠在小腹前,悄悄用力掐了把虎口的肉,将一肚子的怨懑忍回去。
“陛下,”笑语盈盈渡到沈穆庭身侧“春寒料峭,臣妾熬了紫苏红枣姜茶,来臣妾宫里坐坐吧。”
生了孩子后,周向烛的胸脯更饱满,皮肤如润了水般,更多了些风韵,媚眼如丝,要把人的魂都刮下来。
沈穆庭唇边的笑消失个干净,轻飘飘道:“苏家的事你办的很好。”
周向烛的表情停在脸上,妖冶的脸上双眼露出茫然的空白。
什么?
“苏蓉送进宫的精盐白如冬雪,有了这样的细盐,今年的盐税会多出不少。”
周向烛不明就里地看着沈穆庭,心底暗暗防备。
“钱多了,才能造船,”沈穆庭目光幽长“有船出海,方能做到她说的拓宽贸易。”
苏卿?
周向烛愣神之际,沈穆庭扭头看向她:“这些,是朝政只在朕一人手中才能顺利办到。”
周向烛心念一动,抬头直视天颜。
“母后既说你随时能来探望,便多多走动,也好随身侍奉在母后身边。”
“替朕尽一尽朕的孝心。”
他唇畔带着愉悦的笑,话语里别有深意。
第125章 “何况此时也没保人,……
跋山涉水,苏蓉带着小酒等四人跟着那盐商的家仆,总算是看到了他们所说的盐井。
一口开在地面,平平无奇的小井。
从京都一路到剑南道这巴蜀之地,陆路水路,最后连毛驴都坐了,千里迢迢一个月。
大冷天的,从二月到三月在外面风吹雨打。
她为的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连她家后院的水井大都没有的小洞口?!
一双锦缎绣花鞋沾了一圈的黑泥,山里湿冷如泡在凉水里,苏蓉的鼻子一股一股喷着白气,瞪起眼睛看眼前这个瘦猴一般的男人。
“五十两?你家老爷说这井值五十两?”
最后一段路,连毛驴都没法坐,几乎是拔地而起的山坡,还有湿滑的泥路,首翼背着她险些摔下山坡,最后苏蓉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脚,几乎是滚着下了坡。
流光般璀璨的丝绢裙摆上现在全是泥点子。
“对,”瘦猴子不为她的怒气撼动分毫,还喜滋滋很自豪脯“姑娘可别小瞧了这口井,这里面可都是盐水,您随便熬一熬,那都是雪白雪白的好盐!”
他这样笃定,苏蓉一路劳顿出的无名火稍稍歇了,但眼前的小井口平平无奇,仍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她看向一旁的尔雅等人。
她们是在市面上混迹老练了的。
尔雅想象中的盐井,就跟她们村后面一口深潭般,能漂起人那么宽,盐井盐井,里面不应该都是百凉凉盐?
再不济也得是个盐水吧。
“你打上来叫我们看看。”尔雅摆手说。
惯常劳作的她想捞个桶来自己打,但这儿就光唧唧的一口井,什么都没有。
瘦猴子见他们被自己说动,眉毛高兴地要飞起来:“姑娘们请稍等。”
他跑去借来一个木桶,不一时就提起一桶浑浊发绿的水来。
水荡漾着撒出来,众人确实都闻见了咸味。
只是这咸味里夹杂着明显的苦味,这不是个好信号。
尔雅再说:“这不就是水吗?”
苏蓉在苏卿的手抄上见过,知道盐确实是叫卤水的东西给慢慢熬
煮出来的。
是以看见这样一桶水,眉头悄悄松开了些。
但苏卿的手抄上所记的都是笼统的方法,到底如何才能制出细盐,她还要从老盐民那儿学一学。
便由着尔雅问下去。
一路跟着她们这群人给人带路,瘦猴子早知苏蓉是五人中的话事人,眼睛滴溜溜的一直关注着她。
见她放下心,便猜到剩下的三十两尾款是跑不了,笑嘻嘻答。
“小奴还会骗姑娘吗?这就是盐水,姑娘不信去问问这村子里的农户,他们都是从这口井里取盐水熬盐来吃。”
尔雅闻见咸味其实已经信了五分,他这么信誓旦旦的一说,又信三分,只不甘心的厉害一句:“问就问,你若敢扯谎,本姑娘就撕你的嘴。”
“顺路借些盐来瞧瞧。”首翼补了一句。
他虽不怎么说话,但却是最可靠的那个,尔雅应了一声,快步进村子里,却怏怏地回来了。
“门都关着,敲了几家都没人应。”
一行人路过村庄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若不当心与苏蓉等人对视了,便如惊弓之鸟般缩回屋里。
很是古怪。
瘦猴子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故而尔雅走的时候一点也不急。
“不用去借,这就是盐水,村里人日日都有人来打,不然着井旁边也不能寸草不生,你看这石头,光溜溜的。”
众人沉默,皆拿不定主意。
“我再去问问。”兴生说。
“算了,”苏蓉开口“我们来就是为了制盐,既然已经找到盐井,何必来回奔波,就这儿吧。”
小酒扭动身子,看一眼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