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走?”
苏蓉还没想此事,钟易川问起才转着眼睛思忖道:“京都安定下来就走吧。”
钟易川没接话,苏蓉不再为这种突然的安静而觉得尴尬。
“说起来,能在富义县立住脚,还要多谢你送来的盐引子还有盐状元告书,”苏蓉笑道“待你好了,请你吃酒。”
她陷在椅背里,只脖子挺立着,脖子下的脊背闲散地靠在椅子里。
一条胳膊随意搭在腿上,一只手肘放在扶手上,白净细长的手指垂在胯前。眉眼弯弯,笑容温和缱绻,自有一派轻松潇洒。
面容还是那张面容,昔日那个只挨一点凳面坐着,将手放在膝上,羞怯又大胆的姑娘却没了影踪。
眉眼不变,眼前人却不是从前人。
“我只送了告书,能帮上你就好。”钟易川有些恍惚“你要去淄州?”
“嗯,”苏蓉点头“想去试试琉璃生意。盐引不是你送的?”
送来的信使只说是京都送来,信上却没详细的署名。
苏蓉凝眉细想:“那是谁?”
“何时回来?”
钟易川的问句与苏蓉的自言自语撞到一起。
苏蓉出神中抬头看他,又见他绷着脸,带着些羞恼低下头,长长的眼睫遮挡住眼中情绪。
苏蓉张张嘴,唇边漾起笑纹,她扭过头,看向窗外晃动的树影。
“不知道,我可能不回来了。”
钟易川咬着牙,腮边的一根青筋微微挑起。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能体会太后是因何暴乱。”苏蓉悠悠开口。
秋风吹过,几片叶子凋零,窗外所见春夏秋冬永远只有这一面景色。
亘古不变,死气沉沉。
“要是让我一辈子就待在后宅里,我怕也要疯癫。”
钟易川口中苦涩难言,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手里攥着的被褥几乎要被他捏烂,堪堪遏制着愤怒暴虐的情绪。
他想质问她为何不给自己来信,想捏住她的肩头把人揉进胸腔里,想发怒想吻她。
最后只是干巴巴吞下所有,克制道:“慎言。”
“你呢?”苏蓉问他“在京都吗?”
她翻过大山,炎炎烈暑里踩过冰凉的河水,见到书中所写的人间百态。
回想起最初钟易川给她讲过的那些奇闻异事,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原来都是他从书中所见,杜撰来哄她的。
他从未走出过年幼时的樊笼,回望去,他还被关在小屋里,异化成暴虐的野兽。
这是当然,他如今已经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要留在名利场。
但话到了嘴边,钟易川却张不开口。
“盐引许是周贵妃送去你手中。”结果又一次选择避而不谈。
苏蓉微愣,继而想到走前周向烛所说的话:“那我应去酬、谢恩才是。”
两人之间再次被沉寂包围。
钟易川垂着眼睫,似乎是要睡了,苏蓉瞥他一眼,亦是寂寂无语。
近一年没见,二人都有些生疏。
苏蓉从椅子上起来:“我……”
告辞的话还没出口,手先被抓住。
两人具是一震,钟易川被烫着般撒开手,迅速将手缩回被褥里。
他背上有伤,狰狞的刀口在后背上拦腰劈开,这会儿是缠着裹带趴在床上。
方才伸手太急,力道带掉了被褥,小半肩膀露了出来。
苏蓉弯下腰,自然而然地替他盖上被褥:“我先去探探宫里如何了,四妹妹已控制住局面,想来……”
身后哗啦一声,苏蓉回头。
一个小丫鬟通红着脸站在两人身后,碗盏掉在地上,药渍泼了她一脚。
苏蓉上前一步,她往后退数步:“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苏蓉伸手要说话,刚张嘴,丫鬟惊叫一声,捂着脸跑了。
苏蓉转头一看,钟易川身上的被褥又滑了下来,露出白花花的后背。
“……你干什么?”
钟易川面无表情,冷静地看着她:“是你带掉的。”
睡的义正严辞,耳根却悄悄红了。
苏蓉无言以对,失笑捂脸。
她手上捏没捏被角,她自己不知道吗?
“想让我留下来就说话,”苏蓉过去把被子给他捂上“不要色诱。”
钟易川耳后根的红往脸上蔓延,他扭头朝里,闷声说:“你别走。”
苏蓉:“不行。”
钟易川瞪着眼睛将头狠狠转过来。
苏蓉嘴边噙着一丝笑:“你还没回答我离开京都前问你的话。”
钟易川面露空茫,继而拧起眉头,闭口不言。
苏蓉过来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轻飘飘地走了。
这一触,将他的魂也勾走,心里既鼓囊囊的柔软充盈,又空落落如无根浮萍。
他看向那扇窗,一面白墙,半棵老树,数十年如一日的矗立在此。
苏蓉弯着腰,蹬入马车,眼角里忽瞥见一个身影。
她一下站直了:“钟云起!”
钟易川拿着剑,站在她马车旁边。
“你不好好养伤,跑来这儿干什么?”
钟易川目不斜视,身姿挺直:“你不让我跟着,我如何知道你要什么。”
到底是在家门口,他声音朗朗,引得一圈人都看来。
苏蓉恼红了脸,直接钻进马车里,撩起帘子对钟易川喊:“回去养伤!”
迅速撂下帘子,催促车夫赶紧走。
车轮转了两圈,苏蓉探头看去。
钟易川跟在马车侧旁,步下生风。
一眼瞧去与常人无异,但细看他的握剑的手,关节捏得青白。
苏蓉磨牙,忍了一个呼吸:“停车!”
钟易川如愿坐到马车里。
苏蓉抱臂合着眼,恶声恶气:“瞎折腾,跟来也进不了宫。”
钟易川静静坐在她对面,垂着头。
随着马车的晃动,两人膝前的衣摆就会一起晃荡,摩擦,像是挨在一起。
她既回来,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又怎么会让她离开自己的半步。
第140章 “一群废物。”
南北两衙的禁军与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火器营相比,就如小孩子过家家酒。不肖大动干戈,数百支黑洞洞的火铳只消对着他们,他们便不攻自破。
“太后在佛堂。”
宫廷的屋脊上还有油火箭矢点燃的火光,白日天光下只看四处冒着黑烟,青石地板与朱门白墙上遗留着肉沫血迹。
昔日整洁规矩的宫娥内侍们忙乱了发髻衣裙,一面麻木地捧着水桶水盆上下攀爬,扑火、清洗。
背着火铳的军卒来往之间,压着叛党,或抬着死伤的尸体,穿梭在各城门之间。
威严瑰丽的皇城被战火掩盖住辉煌,皇家的荣耀在黑烟与尸体里如同一个笑话。
苏卿问:“沈穆庭睡了?”
夏朝恩从殿内出来,与苏卿并肩站着,站在紫宸殿门口,一同俯瞰这个皇城。
夏朝恩:“睡了。”
他的脊背抻直,挺立,肩膀打开,睥睨天下。
“也不知张子奕还活着没有,”他从苏卿身后的护卒手里拿过手铳“你去瞧瞧,我去追潜逃的乱党。”
护卒本不欲松,但夏朝恩黑沉沉的眼睛看来时,顿觉背脊发凉。
又听苏卿首肯:“你当心。”
便将手里的火铳松了出去。
*
王勉察觉不对劲,第一个跑回太极宫,他跑的早,在禁军乱成一锅
粥的时候已经到了佛堂。
外面打杀声不绝,张子奕将佛堂的大门一合,在佛像下盘坐着念经文。
对一旁啼哭不绝的小皇子也恍若未闻。
王勉推开门进来,清晰地看见周贵妃扭头看来。
但一眨眼,她又转过身虔诚地诵经。
王勉老龟般挪着雀步,飞快到了张子奕身前,扑通一声跪下。
“娘娘,快逃吧!”
不知是此处香火太盛有些熏人,还是孩子天生敏感,进到此处后总是吭吭唧唧,好容易哄睡了,又被惊醒,啼哭不止。
四个奶娘轮番换着安抚,在佛堂的角落里抱着孩子来回走动。
周向烛跪在张子奕身后的,半垂着眼睛,口中亦是念念有词。
直等张子奕放下手里的经书,她才跟着缓缓抬起头。
仿佛刚刚为一点动静就扭头看来的人不是她。
王勉此刻也管不得那么多,哀声说:“边域的苏七就是皇后娘娘!她带着火器营半数人马,已经杀进皇城里。”
“娘娘,您快逃吧!”
“一群废物。”张子奕慢条斯理地将手里地经书合上,周向烛在后接过。
“那些禁军统领呢?在城外厮杀了没有?”
她讲手中的念珠一圈圈盘起,郑重地戴在手上。
王勉站在高处,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冲进来,哪里管这些,扭头就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