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她如黑夜中的鬼魅,无声的穿梭在阴影中。
苏卿停在一扇小门前,敲动门上的铜把手,里面传来一个汉子的声音:“谁啊!”
苏卿压低声音:“是我。”
门很快打开,汉子让她进来,探出头左右看一圈。
“放心,没人。”苏卿径直奔向厨房“你怎么还没睡?”
不等回答,她又一叠声的问:“有吃的吗?要饿死了。”
汉子约四十来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胡子拉碴,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衣服上左一块脏污又一块灰土,但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一双蒲扇大的手又厚又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伸长脖子咒骂,张嘴却是个老妈子:“天杀的!你怎么这时候跑回来了!”哪怕在自己家里也不敢用正常音量说话。
苏卿捞起锅里热腾腾的白面条,站在锅炉旁嗦面,抬着眼睛看他笑,含混说:“就今夜出来才好,上下都忙晕了头,喝的多睡的香,以后反而不好出来了。”
“那么大个皇宫,还能饿着新娘子?”
苏卿仰着脖子灌面,吃的没时间说话,腾出一只手摆,吞下最后一口汤才说:“吃的倒真不少,但规矩多,刚进门第一天我不清楚规矩,可不敢乱动,那布菜的女官喂猫儿一样,给我夹了这么一点,”她用手指头比画出半个小指甲盖“中午吃的,熬到现在。”
她又打一个嗝。
牛二哭笑不得。
苏卿擦着嘴,捏起锅边的长筷,又挑一大碗:“牛爷,寨子里怎么样?”
“放你的心,缺你两天塌不了天。”
苏卿点头,一边吃一边说话:“我已有了助燃剂的眉目,就是那个纯碱,西北边那边多的是。还有铁矿,我听闻长公主沈月兰的辖地里有,天时地利,只差人和。”
张嘴时嘴里还含着面条,说话含糊不清。
牛二居然一个字不错的听明白了:“长公主辖地?那是哪儿?”
苏卿紧道:“就梁州,离京都来回一日的车程。”
“行行行,知道了”牛二闭着眼睛挥手撵她“我明儿就让寨子里的兄弟们打听,你赶紧吃吧,吃完赶紧回去。”
脸大的碗,苏卿一气儿吃了两碗,把碗往灶台上一放:“还有减要紧事。”
她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尔雅兴生还有另几个崽子的户籍,都是良籍!尽改过来了。”
牛二脸上佯装的不耐烦都忘了,亮着眼睛双手拿过来了,不认识字儿也翻来覆去的看:“诶呀!这才是正事哈哈哈!好好好!我明儿一早就送寨子里去。”
苏卿既吃饱了肚子,也塞满了心。
她自来到这个书中世界,就是和这些大字不识,原书中只字不提的背景板们生活在一起。
相比较京都的繁华,那个山野里的寨子才更像她的家。
捧着户籍笑成一朵老花儿的牛二忽然发现苏卿也在跟着笑,即刻板着脸:“还不快回去睡觉!”
苏卿下意识缩着脖子,跳开一丈,看牛二举着蒲扇大手追过来,撒丫子跳上院墙,野猴般蹲着:“有事找郭先生,让他联系我。”
这才隐入夜色里。
第51章 母后永远是母后
皇城从左到右,分别是太子的东宫、皇帝的太极宫、以及宫婢们的掖庭宫。
天还没亮,从窗外看去大地还是绛紫色的灰暗,苏卿打着哈欠坐在妆奁前,宫婢举着铜镜中请她看头上的发簪。
梳头的是苏卿自公主府带来的春香,一双手十分灵巧,几下将头发梳的油光整齐,一丝多余的碎发都没有。
“这是奴婢新学的,叫倭堕髻,与娘娘新打的方胜花钿装宝髻和这凤鸟步摇钗,再在额前戴上对孔雀衔花冠子,真真是仙人下凡了。”她满脸荣光,嘴皮子也比平日里利索。
苏卿看眼镜子,果真如仕女图里走出来的。
“你手艺很好。”由衷夸他。
站起身,由宫娥给她穿上一应衣物,从窗户外面看见有人来回走动:“外面在干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侍女推开窗户。
从阁楼的窗户往下看去,庭院中央许多人簇拥着几个满头珠翠的女子。
看清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苏卿皱起眉毛:“这是太子宫里的良媛罢?”
有人答:“正是,太子方才下的令,说有太子妃足以,这些妃嫔都要尽数遣送回去。”
苏卿眉头一抽:“他用我的名头把这些人打发出去?”
她来东宫,人还没认全,倒先给太子顶了好大一头黑锅。
虽说都是妾,但太子的妾不是这个大官的女儿就是那个大官的妹妹,她一来就给人挤的没处落脚,那这些人不怨她还会去怨沈穆庭吗?
不说自己,就连苏家里苏敬宪苏敬堂都被树敌无数了吧。
“太子呢?”她往后扭头,忘了
脑袋上的流苏,一下子甩自己的额头上。
春香惊慌,伸手想调整她头上的簪子。
门外已宫娥答:“殿下先去宫里给皇后请安了,让太子妃不必着急。”
苏卿听闻又是一脑门的火气,封建社会以孝道看人品性。
沈穆庭把她撂下独自去皇宫请安,这简直是把她的脸面放地上摩擦。
苏卿伸手将头上碍事的东西扯下来,丢到桌上,厉声对回答的宫娥道:“不许她们走。”
“可是……太子已经吩咐了……”
苏卿咬牙:“备车,我要去找太子。”
皇后宫中,皇后与太子分坐榻上小几的两边,仅他们两人,身边端茶送水的宫娥都无。
张子奕低头剥着枇杷,双手白皙纤长,少见皱纹。
她虽三十有余,却是保养得当,不仅不觉年老,反倒在岁月的沉淀下显现出成熟的韵味。
与成熟老练的她相比,不及弱冠的沈穆庭嫩得像颗没熟的青桃。
捻着剥开衣裳,汁水淋漓的枇杷肉,张子奕笑吟吟地送至沈穆庭口边。
沈穆庭神色莫测,唇线绷紧。
张子奕又往前送,身子探过桌几:“听闻你将宫里侍候的美人婕妤都遣散了。”
她伸出手,沾着果汁的手摁着沈穆庭的下唇,嘴巴便裂开一点缝,果肉就塞进牙关外嘴唇里。
沈穆庭在她的注视下还是吃了下去,长睫毛翩飞,委屈纵容的看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前方的花瓶上。
“看来你真的很喜爱你的太子妃。”张子奕坐回去,拿起一边的帕子擦手。
沈穆庭回想与苏卿的几次相会,她那样肆意张扬,看起来可靠强大。
“她与旁的女子不同。”
张子奕眼底沉郁的杀意流星般闪过,仍是柔声问:“跟母后比也很不同吗?”
沈穆庭浑身一震,头低了几分,喏喏回答:“母后照料儿臣,自与旁的人不同,母后永远是母后。”
说到最后半句停了下,声音小但一字一顿。
张子奕脸上最后一点表情消失不见,目光鬼火般浮动。
在沈穆庭转头看来前,她瞬时挂上溺爱的笑容,慈祥与宠爱交织在一起,就像粘稠的蜂蜜与刀片搅在一起。
“穆庭长大了,”她笑着握住沈穆庭的手,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不过母后与太子妃可以一起陪着你。”
沈穆庭还待说话。
张子奕望着他,目光深远,回忆道:“还记得吗?母后年轻时本有一个孩子,那是个弟弟,但是有人要害你……”
这是某种罪孽,一种枷锁,张子奕似哭似笑的脸可地望过来,就成了一条条铁锁连,从掌心与脚底穿过——
他就会变成她想要的模样。
“为了救你,”张子奕满面凄苦,不知不觉从桌子的一边到了另一边,她站在沈穆庭面前,弯着腰,只手捧着他的脸“母后只有你,你也只有母后,那些人都想把你从太子之位上拽下来。”
她说着话,气息越来越近,一直到贴在他脸上,他们亲昵的像情人又像母子。
“母后会保护好你,你也会一直陪着母后,对不对?”
“母后,儿媳来请安了。”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黑沉沉的锁链骤然崩裂,沈穆庭从窒息的泥沼里拉出来,他一下站起来,将张子奕顶了个踉跄。
他却是看也不敢看,低着头拱手:“时辰不早了,儿臣告退。”
背后张子奕的目光有如实质。
宫门打开,苏卿鲜活的饱含生气的面孔映入眼帘。
他身上的枷锁顿时轻下来,沈穆庭得以暂时从粘稠的黑雾外呼吸。
“不是让你在宫里等我回来。”
苏卿一把挥开他的手,情绪全摆在脸上,抱着胳膊恼声说:“把我留在东宫给你背黑锅吗?”
娇贵的手背不一会儿浮现条粉色的痕迹,沈穆庭脸上刚浮出的一点喜色被一巴掌挥在地上。
他敛下眼皮,看着自己的手,嘴唇扯开似悲似怨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