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这殿里头一股味,也待不下去。”姜姮一边说,一边起身,让他扑了一个空,“去后殿吧。”
后殿不如前殿宽敞,又背阳,有阴寒。
阿姐鲜少往那儿去的。
阿蛮奇怪,问:“为什么不去偏殿?”
姜姮答:“有人在里头。”
“谁。”阿蛮又问。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只是随口。
“你前几日见过的那个罪奴。”
阿蛮一愣,想起了那张熟悉的面庞。
他隐约觉得似曾相识,细想后,却是毫无印象。
他与阿姐形影不离,他不认识的人,阿姐自然也是不认识的。
所以……阿姐是瞧上了他的脸?
“他长得不好看。”阿蛮闷闷地说。
姜姮好笑,“别睁眼说瞎话。”
“只看那张脸,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得乱七八糟。”阿蛮不快。
姜姮懒得和他辩解辛之聿的美丑。
没长大的小屁孩大抵就喜欢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子,见他们威武勇猛,便心向往之。
阿蛮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待到俩人进了后殿,他终是没忍住,又出声道:“阿姐……你是心悦他?还是只想借他躲了婚事?”
若是后者,阿蛮嫌阿辛身份卑贱。
若是前者……他又想杀人了。
宫人捧上切块的新鲜瓜果。
姜姮用签子插了一块,缓缓送入口中后,又递了一块到他唇边。
阿蛮耐着性子,张口咬着,还未尝出个味,就三两吞下了,急急忙忙又问:“阿姐,这半月里,陆喜陆陆续续带了好几位男子入宫。父皇是替你相看驸马!”
他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你方才不是说口干嘛?瓜果清润,你多吃些。”姜姮笑眯眯的。
这件事,她身为当事人自然清楚。
甚至,她得到的消息,比另居建章殿的太子还要多上许多。
但她不急。
有什么好急的呢?
八字还没有一撇,人选也未定下。
她没什么好急的。
阿蛮显然不这么想。
他也不愿被她用吃食糊弄过去。
那一双眸子深而亮,黑且清,就直直地望着他。
“阿姐,你要抛弃我吗?”
抛弃?
姜姮难得愣神。
他强装镇定,可眉眼处依旧泛出了红,声音更是颤抖的。
“母后不在了,父皇不喜我,宫内宫外的人都说,我不堪重用。”
“如今,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姜姮听着听着,心就软了。
阿蛮小她五岁,如今不过十三。
算不得少年,也不是孩子。
她失去阿娘那年,八岁。
阿蛮三岁。
当时很混乱。
所有人都忙着出入椒房殿和崇德殿。
他们说,阿娘的死有古怪。
他们说,娘娘那么好的人,怎么死了?
他们说,皇后深明
大义。
……
他们都难过,但他们都不够难过,于是那一点聊胜于无的难过,都成了做戏。
包括父皇,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借阿娘的死,将太后在后宫的党羽都除了干净。
八岁,不小了。
姜姮将这一张张哭丧的脸都看在了眼里。
那满心的泪,忽的就流不下来,只能堵在眼眶里了。
停灵四十九日,百姓服丧百天,宗亲大臣都轮流地来哭丧。
金碧辉煌的灵堂,灯火通明的日夜,雕龙刻凤的棺椁。
无人知晓,她就躲在棺材下,待在和阿娘最近的地方。
是阿蛮找到了她。
小小的孩子钻到狭窄的角落,挤到了她怀中,也满脸的泪。
“阿姐……我想娘了……我好想阿娘,阿娘去哪里了?”
他哇哇地哭着。
还是那么吵。
姜姮听着,瘪着嘴,眼泪决堤。
可嘴上不饶人:“太子守灵。如果太后、丞相发现你溜走了,别说是来找我的。”
阿蛮抽噎着:“阿姐,我会保护你,我不会让太后欺负你的。”
太子降世后一两年间,太后和皇帝默契地一起撕去了慈母孝儿的假面,针锋相对中,沉默的厮杀愈演愈烈。
他以为,太后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
早出生五年的姜姮在那一刻听到这话后,其实是想要嘲笑他的。
但当她看到弟弟那双葡萄大的眼睛后,那些冷嘲热讽就说不出口了。
其实,他眼皮早肿了,肿得把眼珠子盖住了一半。
可姜姮还是看到了。
稚儿的纯粹,幼弟的真心,她都看到了。
那一刻,她深刻意识到,阿蛮与她是一母同胞。
他们身上淌着一样的血,割开手腕,能融到一处的血。
“傻弟弟。”
“如果没了你,我也是孤身一人了。”
姜姮无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脸蛋。
阿蛮怀疑:“阿姐,你又哄我。”
第9章 讨厌“我为何要喜欢他?”
“哄你作甚?”姜姮笑了笑,“我的确未想过嫁人。”
这句话是真心的。
女子出嫁从夫,冠夫姓,入族谱。
即使是公主也不能免俗,但这四海之内,又有何姓氏比“姜”姓更尊贵呢?
姜姮很清楚,她之所以能住在这冬暖夏凉的长生殿,穿柔软华美的衣裳,用天下珍宝,享天下供奉,不是因她有多聪慧,或是多美好。
她无利于天下,无馈于百姓。
她得来的一切,都只因她姓姜。
有时想来也奇怪。
古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今看来,那些称王侯,拜将相的人确确实实因功而封。
但他们这群占尽天下七成地的皇亲国戚又为何能居庙堂之上呢?
引梦香幽幽,姜姮托腮想着事。
好不容易破涕为笑的阿蛮见姜姮又不理他,故意重重叹气。
“嗯?”姜姮侧头。
阿蛮眨着眼,认真地道:“阿姐……我永远都不会做那些会让你不开心的事。”
父皇会。
他不会。
所有阿姐不喜欢的事,他都不会做。
他在保证。
“好啊。”姜姮又笑,“君无戏言。”
储君是半君。
半君也是君。
他的保证,是多少人的求之不得。
日落月升时,连珠回来了:“二位殿下。”
她做事稳妥,既是亲自前往,必然是有了确切的结果,才前来禀报。
姜姮点点头。
连珠走上前,递上来一份文书,上头记载着那小宫女的名字、籍贯、入宫以来各处当差的记录。
一目了然。
姜姮一目十行看下去,视线停在了一处。
阿蛮探头,也瞧了过去,目光一滞,讥笑道:“原来是朝华殿的人。”
朝华殿,是殷皇后的居所。
身为继后,她与元后所生的一子一女向来不睦。
人人皆知。
过了一会。
姜姮将文书合上,扔在了一旁:“那人如何言?”
“对于过往,她都认了。”连珠答,“但她也说,窥探、下毒,都是她一人所为,并无人指使。”
“下毒?”阿蛮掀起眼。
连珠“嗯”了一声:“是前几日,趁着为殿下点香的功夫,藏在一青铜香炉的炉灰中的。此毒焚烧起效,是慢毒,只是那个香炉,殿下不爱用……”
说到此处,连珠亦有些后怕。
若是换个更大胆的,直接将毒下在姜姮最爱的红玛瑙香炉中。
说不定……就该真得手了。
阿蛮眼角红了一片,像是气极了。
“她怎么敢?”他怒极反笑,狠狠踢了桌子一脚。
这个她,是指他们名义上的嫡母殷皇后,还是指那胆大包天的小宫女。
并未明说。
“你气便气,何苦疼了自己。”姜姮瞥了他一眼。
“阿姐……她想……害你。”阿蛮又气又怕,恨不得当即就将那小宫女碎尸万段。
“不是未得手吗?”姜姮仿佛很平静。
阿蛮不解,甚至感到委屈。
连珠却明白了。
姜姮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替人做事,不需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去下毒害她。
必然有一些更深刻的缘由,是被他们所忽视的。
连珠细细想了想,面上未藏住那一瞬的诧异和气愤。
她很快低下了头,“是我疏忽了。事发后,那小宫女的同屋曾透露过,她常常将一个姐姐挂在嘴边。”
闻言,阿蛮立刻拿起了那份记载她来历的文书,细细看过去。
可上头只说她家中有四个弟弟,并未兄姐。
连珠迟疑片刻,才道:“并不是家中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