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趁着姜姮出宫散心的空隙,皇帝又亲自率领卫兵冲往了长生殿,将南生五花大绑了起来。
“陛下——陛下三思——”
长生殿宫人乱成一团,左顾右盼几眼,是不敢直冲冲上前去拦的,只好想方设法溜出去,
南生来这长生殿不足一月,可他实在貌美又温柔,怎能叫人不上心又旁观?
宫灯倒地,花樽摔碎。
皇帝冷眼扫去,一队卫兵立刻涌出,将长生殿团团围住。
“唰唰——”
剑一亮出,身轻如燕的宫女们急忙忙止住了步伐,腿一软,跪倒在地。
“陛下——不可啊。”
“再一时辰,殿下便要回宫……”
“公子,快逃!”
乱哄哄,吵闹闹。
一片混乱中,独独南生跪在殿中。
早有利剑顶在他脖颈上,冷冽剑光映出他宁静眉眼,不见丝毫的畏惧,仿佛生死皆无关。
当真无所谓吗?
姜钺瞧着,冷笑一声,缓步上前,一脚踩上那袭月牙色的流光绸缎袍。
抬起靴子,一个清晰完整的脚印留在上头,问,“是阿姐叫你这样穿着打扮的吗?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姜钺打量着他。
南生抬眸,又垂眼,一语不发。
自然有卫兵揣测上意,大胆上前,甩他一巴掌。
如羊脂玉的面颊,红了一块,南生胸膛轻微地起伏着,轻声询问:“敢问陛下,奴何错之有?”
“你自然是有错的。”姜钺笑。
南生又问:“奴之罪,《大周律》中,有迹可循否?”
很是不卑不亢。
那带刀的卫兵,又给了他一个巴掌。
一点点鲜红的血,自他唇角流出。
倒是美得惊心动魄,姜钺盯了许久,没去挑剔他的无理。
他恍然大悟,“我想起你来了,是在常山郡时……那时,我们见过。”
“对的,你是信阳养的,她怎么不要你?”
南生平静了许多,像是被打认命了:“奴卑贱之躯,不得信阳长公主殿下的喜爱。”
“你是卑贱。”姜钺又摇头,“可有了阿姐的宠爱,你便算不上卑贱了。”
目光顺着那张面庞,流至脖颈,手背,脚踝上……红绳,金链,珠环,处处能瞧见阿姐的影子。
姜钺蹙眉。
那人死了多久,他就有多久未见到姜姮了。
思念却不得相见,他很忧心。
未想到,阿姐却自寻了排解苦思的法子。
所以……
姜钺凝视他。
这张脸,这身衣,这样的神态。
还以为是旧人,阴魂不散。
姜钺厌恶至极。
本是七分漫不经心的杀心,此刻又多了三分恶意。
想看南生,惊慌失措,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求饶。
弥补遗憾。
于是,他也这样问了。
“你家中还有几口人在?”
南生不语。
“你不同朕说嘛?好吧。”
姜钺好似惋惜。
一个眼神过去,随身伺候的小宦官就碎步上前,做足了准备。
美貌的母亲,早死的父亲……从街头巷尾里,在七零八落的传言中,一个真正的南生,被重新拼凑的。
于此同时,那双独一无二的漂亮眸子如春日寒冰,在一道裂缝出现后,湖水倒溢,瞬间融化出新的颜色。
南生垂下眼眸,纵容长长的羽睫为他遮掩。
不复最初时的自若。
“竟然全死了……”姜钺斜斜睨他一眼,还是可惜。
血缘是人无形的手脚,斩一处,疼一轮,南生早疼过几轮了,结了痂。
戳着虽疼,却也远远比不上,去刺激正血淋淋的伤口。
可南生……不过菟丝花,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唯一的依靠,便是姜姮。
姜钺怎么可能对姜姮对手?这是本末倒置。
他左右环顾。
视线,重新落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开始肿了。
猪头似的。
也瞧不出多美。
不过,眼是人的魂魄窗。
一双孤零零的眸子,照样能勾人。
姜钺叫人拿了短刀来,握着刀柄,刀尖对准了那双眼眸。
没说一词,狠狠往下刺。
歪了。
南生下意识闪躲,侧开了头。
倒是脖颈上,被划出了一道火辣辣的痕。
姜钺轻飘飘地道:“压住他。”
又两个宦官上前,纤细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硬生生掰过他的脑袋,捏着他的脸蛋,朝向了姜钺的刀。
南生定定瞧着那锐利的刀尖,深深吸了一口气,未曾闪躲。
姜钺仔仔细细瞄着位置,手腕用力,刀尖落下——
“陛下!”
一声呵,叫他手不稳,刀歪了,划在南生的面庞上。
“还请陛下刀下留人……南生并无做错什么大事,还请陛下留着他,以供取乐吧。”
朱北上来就跪,又手脚并用爬在姜钺面前,就差五体投地。
姜钺含怒地抬起一眼:“滚出去。”
朱北拉着他的衣袍,抱着他的腿:“陛下三思……”
姜钺狠狠一脚踹出去,直中他心窝。
“陛下,是来我这长生殿耀武扬威的吗?”
高声传来,不够娇,不够软。
姜钺听着,先是眼睛一酸,差点落了泪,后才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心虚。
转瞬即逝。
姜姮大步走近,看了一眼朱北,又叫人扶起了南生。
连珠跟在她身后,也惊讶于长生殿内的混乱,很快恢复了镇定,指挥着众人,清理场面。
“阿姐怎么回来了。”姜钺带着期期艾艾的笑意,不自觉就向前来。
姜姮不理睬,还在注视南生脸上的伤口。
南生目光闪躲,忍不住想逃。
“疼吗?”姜姮忽而问。
南生摇摇头,唇在颤。
姜姮探出手,像是想小心触摸这一道鲜红的伤。
“殿下!”南生制止了她,带着哀求意味,“殿下……莫要再看奴奴了。”
姜姮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
此时,连珠柔声劝:“殿下……先派人去请太医吧,相比不会有事的。”
姜姮后知后觉,派人去太医署,又叫宫女陪南生离去。
还好声好气地相劝:“本宫待会去瞧你,你且安心。”
又示意宫人都退下。
这样和声和气的话语,多久未同他说过了呢?
姜钺想着,心乱如麻。
再看南生那道能以假乱真的背影,双眸被刺痛一般,恨不得当场发作,将他拿下处死。
“阿蛮。”
姜姮唤他。
几分惊与喜涌上心头,冲散戾气。
姜钺睁着大眼睛,亦步亦趋般,走到姜姮身前,垂下头,专心致志地望着姜姮。
诵经般的虔诚,“阿姐。”
“你何时才肯罢休?”
她淡淡道。
“什么罢休?”姜钺强颜欢笑,“阿姐……我们又好久未见。”
姜姮直视他:“还不够吗?”
姜钺好像
没听懂,只眨着眼,看她。
“我已退出了朝堂。”姜姮挪开眼,像是懒得再看。
随着姜濬离世,她不再插手朝政,上下无不叫好。
“阿姐以为,我要的,是这个吗?”姜钺追逐她的眸子,问得认真。
“你已大权在握。”
镇压诸王,又打压权臣,如今连她也不得不退出朝堂,兜兜转转,只有他依旧站在朝廷之上。
无论这一切是不是他的筹谋,至少史书中会记他这笔,留后代揣测。
姜姮平静地道,“别动南生。”
她只留了一个要求。
“为什么?”姜钺像是笑了。
那些许的笑意,在唇边出现,又淹没,他重复,“为什么?”
见姜姮不答,他自顾自言,“他也没什么重要的吧?”
“一个女支女和逃犯生的野种,他是学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才叫阿姐恋恋不忘?”
“说到底……还是那张脸吧?是和小叔叔有几分像,走了一个姓辛的罪奴,又来一个南生……阿姐是……”
戛然而止的声音。
姜姮直直甩了一个巴掌过去,凝视着他。
姜钺愣了许久。
这是第一次。
出生一来,头一遭。
他喃喃细语:“阿姐……你打我……阿姐,你打我。”
眼愈发红,愈发水润。
伸出手,一指的温热湿润。
泪滴落。
“啪嗒啪嗒……”
晕染在冰冰凉凉的玉质地面上,零碎的两滩,倒映出他的茫然和脆弱。
他心要碎了。
姜姮依旧冷漠。
姜钺又笑,“阿姐……无妨的。”